文章最忌随人后-黄庭坚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7-02 04:50

黄庭坚,字鲁直,自号山谷道人,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小时候聪慧过人,读书过目成诵。有一天,他舅舅李常到他家,想考考他,便随手从架上抽取一,随机提问,他对答如流,书中内容无不通晓。李常十分惊讶地说,这孩子将来进入仕途当一日千里。

果然不负所望,英宗治平四年(1067),他刚22岁就进士及第。一开始授叶县尉,熙宁初提举为四京学官,因成绩优异,教授北京国子监。北京留守文彦博非常欣赏他的才华,苏轼读到他的诗文,也以为超群绝伦,大加赞赏。一经名流奖掖,自会声名鹊起,不久调任太和知县。哲宗元祐三年(1088),与张耒、晁补之、秦观同在秘阁任职,集于苏轼门下,并称“苏门四学士”。黄庭坚被召为校书郎,《神宗实录》检讨官。一年后,升任著作佐郎,加集贤校理。《实录》修成后,提拔为起居舍人,成为皇帝的侍从官。没多久,又被任命为秘书丞。到绍兴初年,出知宣州,改鄂州,正当他的仕途风生水起,哪知却祸生不测。权臣章惇、蔡卞勾结一伙人,向皇帝进献谗言,说《神宗实录》多有不实之词,于是被贬为涪州别驾,黔州安置。黄庭坚泰然处之,不以迁谪为意,晚年自号为“涪翁”。因黄庭坚出生晚于苏轼8年,辞世比苏轼迟4年,创作活动与苏轼基本同时,文学成就与苏轼不相轩轾,所以时人以“苏黄”并称。

文章最忌随人后-黄庭坚

在北宋中期,黄庭坚是一位享有很高知名度却又颇有争议的诗人。誉之者不惜给他献上诗坛冠军的桂冠:“山谷自黔州以后,句法尤高,笔势放纵,实天下之奇作。自宋兴以来,一人而已。”(蔡正孙《诗林广记·豫章先生传赞》)还有人甚至把他捧上一代宗师的宝座:豫章“会粹百家句律之长,究极历代体制之变,搜讨古书,穿穴异闻,作为古律,自成一家。虽只字半句不轻出,遂为本朝诗家宗祖”(刘克庄《后村诗话》)。贬之者却认为:山谷诗“雄健太过,遂流而入于险怪。要其病在太着意,欲道古今人所未道语耳。其文专学西汉,惜才力褊局,不能汪洋恣肆……”(《苕溪渔隐丛话》引张巨山语)

更有意思的是,黄庭坚开创了江西诗派,吕本中在《江西诗社宗派图》里,一口气列举了25位颇有影响的诗人名字,他自己也在其中。他特别强调“宗派之祖曰山谷”。看来诗社成员不但拥戴他为诗社领袖,还尊崇他为开山祖师,北宋诗坛也公认他为江西诗派的创始人。可是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颇负盛名的金代诗评家元好问在《论诗三十首》中却冷不丁冒出这么一首诗:

古雅难将子美亲,精纯全失义山真。

论诗宁下涪翁(黄庭坚)拜,不作江西社里人。

它的意思无疑是说,黄庭坚的诗尽管不如杜甫诗的古雅,也没有李商隐诗的精纯;但还是要算好诗,他宁可拜倒在黄庭坚门下,也决不作江西诗社的一员。

这就耐人寻味了:不错,诗无达诂。对诗歌文本的审美价值可以有认识上的差异,对诗歌流派的不同风格也可以见仁见智;可是,你既然认可了黄庭坚其人其诗,又为什么对他开创的诗歌流派持否定态度呢?

面对诗歌史上这种认识上的悖论现象,不得不引起我们的思考与关注。

知人必须论世,黄庭坚开展文学创作活动的年代已经是北宋中期,开国有100多年了。社会承平日久,危机意识逐渐淡出人们思维之外;由于朝廷党争不断,有些文人为了避免卷入派系斗争的漩涡,不得不疏离政治,以图明哲保身。于是,诗人们常常绕开社会现实,从书本里找典故,在故纸堆中讨生活。尽管他们在诗法上努力向杜甫、韩愈学习,却不能继承杜甫、白居易的现实主义诗歌传统;他们也像前辈诗人欧阳修、梅尧臣那样,尽力摆脱西昆体形式主义束缚,却又难以跳出新的形式主义藩篱。在这种时代氛围的濡染和社会背景的影响之下,江西诗派应运而生。

黄庭坚是一个学识渊博又富有创见的诗人,他不屑于人云亦云,蹈袭前人唇吻。他曾说:“随人作计终后人。”还说:“文章最忌随人后。”(见《苕溪渔隐丛话》)在文学创作中总想开辟出一条全新的道路。可是,由于长期的书斋生活与脱离现实的创作倾向,只能允许他在书本知识与写作技巧上选择一条争奇斗胜的道路。

他不但有这么做的理由:“诗词高胜,要从学问中来。”(《苕溪渔隐丛话前集》)也从前贤先哲那里找到了依据:“老杜作诗,退之(韩愈)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答洪驹父书》)

他说的“陶冶万物”,就是特别强调意象的创造性。他说,在文章里纵然要用前人的“陈言”,也不能照搬照用,要用“点铁成金”的方法加以改造,像盐溶于水,不露痕迹。要善于熔铸故实,自铸新辞。他还特别强调要“以俗为雅,以故为新”。在通俗的语言中透出高雅,在熟悉的事物中见出新意,他并且把这种方法名之为“脱胎换骨”法。

这样的创作观念,当然会赢得人们的一致赞同。文学发展史也雄辩地证明:“若无新变,不能代雄。”无论作家或诗人如果不能推陈出新,善于变化,怎么能孕育出翘楚于历史文坛的佳作呢?

文章最忌随人后-黄庭坚

黄庭坚这样的创作主张,也理所当然地成为江西诗派的创作纲领!

可是,任何事物都有个“度”,即使是真理,如果过了“度”,也会变成谬误;文艺创作又何尝不是这样?由于他过“度”地追求在材料选择上变化出奇,在语言运用上一味标新立异,有时就难免造拗句、押险韵、作硬语,使诗歌语言不能明白晓畅,甚至晦涩难懂。对此,钱钟书先生说了一段很风趣的话:

“黄庭坚有着着实实的意思,也喜欢说教发议论;不管意思如何平凡、评论怎样迂腐,只要读者了解他用的那些古典成语,就会确切知道他的心思。所以,他的诗给人的印象是生硬晦涩、语言不够透明,仿佛冬天的玻璃窗蒙上一层水汽,冻成一片冰花。”这就像隔帘听琵琶,“弄得咫尺千里,闻声不见面。”(《宋诗选注》)

你说,江西诗派沿着这样的创作路子走下去,不但使作品内容远离现实生活,连语言都生硬晦涩,一副拒人于千里的面孔,这样的诗歌作品,又怎么能被诗评家元好问和后世诗坛所认可呢?

其实呢,就黄庭坚本人的创作来说,当他的思想情感与客观实境激烈碰撞,感情的潮水井喷般向外倾泻的时候,也写出过一些清新活泼、自然流畅的好诗来。我想,这也许正是元好问赞许他的原因吧。

就让我们说说他《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二首》中的第一首诗:

投荒万死鬓毛斑,生出瞿塘滟滪关。

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阳楼上对君山。

“投荒万死”,读起来仿佛骇人听闻,可是这并不是危言耸听,而是他这几年的生活纪实——

哲宗绍圣元年(1094),黄庭坚因受到朝廷党争的牵连,被贬为涪州(相当于现在重庆市涪陵区)别驾,第二年春,又溯江而上出夔峡,徙黔州(今四川彭水);元符元年(1098),再徙戎州(今四川宜宾市),直到元符三年(1100)五月间,才被赦放还。算来整整6个年头了。在这穷山恶水之间转来转去。本来就已届50多岁,鬓毛斑白,形销骨立,这么衰老羸弱之躯,还要辗转迁徙,奔走不遑,备受折磨,历尽艰险,你说,算不算投身于遐荒远城,九死一生?

他是从宜宾再东下的,到奉节之后,小船进入瞿塘峡。瞿塘峡是长江三峡最惊险的地方。滟滪是一堆黑色巨礁,紧对着峡口,奔腾的江水以雷霆万钧之势直奔巨礁而来。小船就像离弦的箭,稍差分毫,小船就会被撞得粉碎!在这险恶的环境里能得以“生出”,能活着出来,真要算从鬼门关里拣回一条老命!

据任渊《黄庭坚诗谱》说,他是在崇宁元年(1102)正月二十二夜从荆州出发回家乡分宁的。二十六日到巴陵(即岳阳)。因为连续几天阴雨,到二月一日登上了岳阳楼。纵然望不见分宁,毕竟江南在望,家乡可接,面对着洞庭湖上青林耸翠的君山好景,他不禁开怀一笑……

这首小诗不用典实,不事虚饰,娓娓道来,如话家常,却把诗人死里逃生的喜悦之情表现得如闻如见!

崇宁二年(1103)六月间,黄庭坚正寓居鄂州(治所在今武汉市武昌),一个月光如昼的夜晚,他登上了鄂州南楼。月白风清,旷原盈视,兴之所至,援笔写了一组诗《鄂州南楼书事四首》的第一首:

四顾山光接水光,凭栏十里芰荷香。

清风明月无人管,并作南楼一味凉。

诗人在南楼上,纵目环眺,视野无碍。旷野苍茫,江天寥廓,闯进诗人眼帘的不过是山光接着水光罢了。无疑,这是因为夜色像一张巨型帷幕把一切景物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只有天幕上那块朗月把皎洁的光华倾泻下来,由于山坡上、湖面上受光深浅程度不同,变得银光闪闪的。一个“接”字,把“山光”与“水光”焊结成泱泱大块,顿时,宇宙空间熔铸成一个银光璀璨的童话般世界!

诗人正凭栏四顾的时候,晚风送来十里东湖淡淡的荷花香。使他如痴如醉……

文章最忌随人后-黄庭坚

这荷香月色,也逗人遐想——

在这之前,诗人经历了长达6年的流放生涯,遇赦放还之后,总以为可以过上一段安定生活吧。哪知刚赴太原州(今安徽当涂)任,仅9天时间又被罢官,再一次流离失所,只能被迫寄寓鄂州。宇宙无涯,人海茫茫,诗人何辜,偏偏没有立锥之地?这世道,哪儿不是尔诈我虞、钩心斗角?哪儿不是蚕食鲸吞、巧取豪夺?除了这“明月清风”不被权势者独自占有,他尚可享用之外,诗人还何所有呢?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佛教经典《大集经》中一句话:“有三昧,名曰清凉,能断离憎爱故。”是啊,都到这境地了,还能想什么?干脆摆脱一切世俗尘嚣中的爱憎情仇,全身心沉浸在这“清风明月”的“清凉”境界中,尽情享受这荷香月色好了……

清新淡雅,含蓄蕴藉,摇曳生姿,有香有色。不失为一首耐人寻味的即景小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