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巷里觅知音-柳永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7-02 04:36

“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叶梦得《避暑录话》)一个作家的作品竟然流传得这么广泛,受众这么多,这在历史上实在罕见。试想,古往今来,有几个作家享有这么高的知名度?这位柳词作者就是在北宋词坛大名鼎鼎的柳永。

柳永,初名三变,字景庄,后改名永,字耆卿,在兄弟中排行第七,也就获得“柳七郎”的昵称。福建崇安人。祖父柳崇,以儒学著名,隐居在金鹅峰,不肯出仕;父亲柳宜,在南唐任过监察御史;入宋后,在太宗、真宗朝任过工部侍郎。他有两个哥哥:三复、三接,都考起过科第功名。兄弟三人在文坛都很知名,被时人推许为“柳氏三绝”。

这就不可思议了,柳永既然出身于儒宦世家,无疑,从小定会受到儒家文化潜移默化的熏陶,“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理想应该成为他别无选择的人生价值取向,他又怎么跟青楼文化结下不解之缘呢?是爱慕酒绿灯红、沉溺于都市繁华,还是贪恋偎红倚翠、迷失于青楼歌笑?

其实,柳永小时候读书十分刻苦,每晚燃烛读书,他家乡崇安人把他读书附近的山命名为“燃烛山”,用来纪念他焚膏继晷的苦读。当他第一次赴京参加科举考试的时候,也是怀着坚定信心和满腔热望:“定然魁甲登高第。”(《长寿乐》)本以为可以蟾宫折桂,取功名如拾芥,哪知竟铩羽而归?他寒窗苦读记不清多少度寒来暑往,数不尽多少次斗转参横,换来的却是当头泼下一瓢冷水!为了宣泄胸头的痛苦和郁懑,他写了一首《鹤冲天》小词。谁知,就是这么一首即兴吟成的文字,竟会惹下弥天大祸呢?

烟花巷里觅知音-柳永

吴曾《能改斋漫录》就为我们讲述了这么一则故事——

柳永第一次科考失利之后,尽管内心很痛苦,可是他并没有消沉,而是继续发奋读书;第二次他又参加科考,以优异成绩获得通过。与其说这是天道酬勤,倒不如说是凭他扎实的知识功底。谁不认为,柳永从此青云有路!哪料到临轩放榜的时候,宋仁宗皇帝看到“柳三变”这个名字,竟然在试卷上御笔亲批一行大字:“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

读者一眼就可看出,这句话是暗引柳永《鹤冲天》中的诗句,乍一看,仿佛仁宗只是信手拈来;其结果,却是活活地剥夺了柳永即将到手的功名,狠狠地堵死了他梦寐以求的仕进的道路!古时候,皇帝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他的话简直是金科玉律,被人们捧为“圣旨”;任凭你有满腹才华,不管你有通天本领,也休想有翻盘的机会!

读者这就纳闷了:《鹤冲天》这首小词只能算一篇游戏文字,充其量也不过是科场失意发了几句牢骚,它究竟触犯了什么王法,竟惹得皇帝这么雷霆震怒呢?还是让我们读读《鹤冲天》原词吧——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怎)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用“龙头望”作为奋斗目标,可见,在金榜上“独占鳌头”,本来就是他参加这次科举考试的希望所在。他有这个信心,当然也有这份实力。可是,不知在哪个环节上出了差错,使他在“偶”然之间,竟使满腔热望变成泡影,你说,教一个在词坛早负盛名的年轻人心里怎么平衡?可是他并没有迁怒朝廷,只是说,这不过是圣明的时代“暂”时“遗贤”,是搜罗人才的网百密一疏,是“偶失”,是一种“偶”然现象,这怪不了谁,他只是考虑“如何向”,掂量掂量未来的生活该怎么安排——

既然仕进的道路碰到了阻碍,“风云”际会不能如愿以偿;那么怎么不听其自然,纵情狂荡呢?又何必去计较什么人生价值的得与失?作为一个“才子词人”既然不能在庙堂上佩紫怀黄,又何尝不可以成为布衣中的精神贵族——“白衣卿相”呢?

再说,在那青楼酒肆、烟花巷陌中,在那隐约呈列着彩色画屏的绣房里,不是还有“意中人”可以寻访吗?脂粉丛中,云欢雨笑,这样的风流韵事,不也可以快意人生?青春是短暂的,又怎么忍心用仕途的虚名去替换那花下樽前的浅斟低唱?

细细地品味全词,既没有侮慢朝廷政令,更没有亵渎圣君贤相,究竟触痛了皇帝哪根神经?你仁宗皇帝口口声声留意儒雅,为什么容不得一个年轻人遭遇挫折的时候发几句牢骚?你硬是滥用自个儿权力,活活地扼杀一个有才华的年轻人政治生命,还要气呼呼地批上四个字“且去填词”,这不是太霸道吗?

柳七就是柳七,他宁可穷愁潦倒,也不愿奴颜婢膝地摇尾乞怜。难道填词也犯王法?于是一气之下,他便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当然,这既是一种自我调侃,不也是对皇帝一种消极抗争?柳七郎还真要算一个硬邦邦的汉子!

他年轻时的生活,《满朝欢》词中是这么回忆的:“因念秦楼彩凤,楚馆朝云,往昔曾迷歌笑。”在《戚氏》词中他写过:“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竟留连。”《凤归云》词里也说:“恋帝里,金谷园林,平康巷陌,触处繁华。连日疏狂,未尝轻负,寸心双眼。”可见,他年轻时常常在秦楼楚馆、歌坊酒肆中混日子。可是,他并不像某些达官贵人和公子哥儿那样游戏人生,而是凭借他善于歌词写作和擅长音律的特殊才能,在寻找另一种生活方式。宋人叶梦得《避暑录话》曾有这样的记载:

柳永“善为歌词,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词,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

教坊乐工请求柳永为流行歌曲写词,然后才能广泛传唱,这不但在主观上体现出柳永的人生价值,提高了自我知名度;而且在客观上也为普及和提高市井民俗文化作出了贡献。

柳永虽然混迹于脂粉丛中,可是他却摒弃世俗的偏见,他既不认为沦落风尘中的歌女身份卑贱,以鄙夷态度对待她们,更不看成是风月场中逢场作戏,把她们视为生活中的玩偶;而是同情她们,理解她们,尊重她们的人格,把她们看成风尘中的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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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读这首《忆帝京》,不难想见他和歌女间多么真挚深沉的情感:

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也拟待,却回征辔,又争奈、已成行计。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无疑,诗人告别的玉人是一位青楼歌女。谁说风月场中没有真情在呢?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柳永对歌女们付出如许深情,自然换得青楼女子的真情回馈。当时在青楼歌肆中流传这样的话:“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两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在柳永笔下经常提到的青楼女子就有:秀香、英英、徭卿、心娘、佳娘、酥娘、虫娘等。

柳永写诗赞美她们——

“秀香家住桃花径,算神仙才堪并。”“英英妙舞腰肢软,章台柳,昭阳燕。”“有美瑶卿能染翰,千里寄小诗长简。”“心娘自小能歌舞,举意动容皆济楚。”“佳娘捧板花钿簇,唱出新声群艳伏”。“虫娘举措皆温润,每到婆娑偏恃俊。”“酥娘一搦腰肢袅,回雪萦尘皆尽妙”……

一个个娇艳绝伦,才华横溢,各尽其妙,各极其妍。

看来最得柳永欢心还要算虫虫(虫娘的昵称)。诗人多想与她结成眷属,相伴终生,且读《集贤宾》:

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几回饮散良宵久,鸳衾暖,凤枕香浓。算得人间天上,惟有两心同。

近来云雨忽西东、诮恼损情悰。纵然偷期暗会,长是匆匆。争似和鸣偕老,免教敛翠啼红。眼前时,暂疏欢宴;盟言在,更莫忡忡。待作真个宅院,方信有初终。

怎奈在中国古代,多才薄命,好梦难圆,柳永的良好愿望终成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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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厉鹗《宋诗纪事》载:柳永晚年十分潦倒,死在襄阳。家徒四壁,囊空如洗。是那些相识和不相识的歌妓们解囊相助,合资凑足丧葬费,把他葬在南门外。每春日上坟,谓之“吊柳七”。《独醒杂志》也说,他死后,每年清明日,远近的人,多载酒肴,饮于柳永墓前,谓之“吊柳会”。

一个终身潦倒的才子词人,竟受到广大市民和青楼女子如此爱戴,在中国文学史上要算一大奇迹,柳永当然也要算一大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