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个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是君王。
南唐后主李煜既高踞至高无上的君王宝座,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又胸怀卓杰横溢的诗才,荣膺“绝代才人”的美誉。应该说,两者相得益彰,如虎添翼,可以任意纵横捭阖,开创出惊天动地的伟业来,赢得人们的景仰才是。为什么后人却要用“可怜”与“薄命”来哀悼他不幸的人生遭际?难道说帝王高贵的身份与才人的灵思睿智相互抵牾,构成一种悖论不成?这种历史的恶作剧,怎能不引起后世人们的瞩目呢?
李煜,初名从嘉,字重光,号钟隐,徐州(今江苏省徐州市)人,南唐中主李璟的第六子,世称“李后主”。他不但能诗善文,词写得特别好;而且爱好音乐,洞晓音律;也工书画,称得上是多才多艺。可是作为一国君主,实在是生不逢时:还是他阿爸李璟在位的时候,就失去了乃祖李昪开疆拓土的雄风,只是在后周威胁下委曲求全;当国主的接力棒传到他手里的时候,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夺取后周政权建立北宋已经有2个年头了。赵匡胤依仗强大的军事实力,野心勃勃,“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对南唐国土早就虎视眈眈,南唐政权已是风雨飘摇,岌岌可危。李煜如果是一位政治家兼军事家,朝乾夕惕,励精图治,纵然无法与赵匡胤相抗衡,起码也可以苟延时日;可是他偏偏是一个诗人兼艺术家,除了整天在翰墨场中讨生活,在脂粉堆中混日子,还能干什么?
如果说他治国治军没有丁点儿能耐,风月场中倒是行家里手。让我们读读他的辞章,看看他在高踞帝王宝座的10多年里是怎么安排自己的生活时空的——
文人们总喜欢用“朝歌暮舞”来形容一个误国君主的淫乐无度。如果我们也这么去形容李煜,那就太低估他的能耐了。你看他: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浣溪沙》)
金质兽形香炉里一次又一次添加香料,室内暖意融融;红烛高烧,宫殿里光明如昼。望望窗外,“红日已高三丈透”!又是一个通宵达旦!
真的是“欢娱嫌夜短”!
可是美人们舞兴犹酣,那飞速旋转的舞步越来越快,弄得红色锦绣地毯都打起了折皱,美人头上的金钗也在不知不觉间轻轻滑落。音乐悠扬,舞姿曼妙,舞不尽千般蜜意,唱不完万种柔情,后主如痴如醉地沉浸在爱情和幸福的云雾中……
美人们舞完一曲之后,带着几分醉意,和着几丝倦怠,怀着几许娇羞,嗅着一束鲜花。鲜花辉映人面,人面艳胜鲜花。哪是鲜花,哪是人面,教后主蒙胧的醉眼怎么辨识得清呢?
也就在这时候,耳畔传来别的宫殿声声箫鼓,看来整个南唐宫廷的歌舞兴犹未艾哩!
时光就在歌舞声中悄悄流走……
又是一天夜的帷幕在徐徐降落,南唐宫殿里的歌舞又起高潮: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来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玉楼春》)
嫔娥宫女们呈鱼贯式地排成长长队列,既各擅风情,又井然有序。她们一个个都是以最挑剔的眼光从美女群中几经遴选出来的,谁不是国色仙姿、能歌善舞?经晚妆后,更加光彩照人、肌肤胜雪!
听吧,那悠扬婉转的凤箫声,正回荡在白云流水之间,余韵悠然,是那么惬意与悠闲:《霓裳羽衣》舞曲是经后主和大周后亲自加工整理过的,歌了一曲又一曲,舞了一遍又一遍,那美妙的旋律,那优美的舞姿,怎不使人神魂颠倒?
据说,后主宫中设有“主香宫女”,专门掌管“焚香”和“飘香”。这时候,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缕缕幽香,是谁在飘撒香屑?后主应和着舞曲的节拍轻轻拍打着栏杆,在袅袅香风中,一边品尝着醇醪佳酿,一边欣赏着妙舞清歌,又怎能不使人怦然心醉呢?
当酒阑舞罢,兴尽归来的时候,后主吩咐宫人,不许燃放通明透亮的红色烛花,让马蹄踏着清明洁白的月光,款款而行,更别饶一番情趣!
后主是一个既懂得生活,也会享受生活的人。他理解“耳目之娱”也像“口腹之欲”一样,如果尽是醴醲醇而饫肥鲜,就会觉得腻味、感到厌倦,于是,他在醉酒清歌之后,与歌女斜倚绣床、打情骂俏:
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一斛珠》)
这个玉人儿本来就貌丽如花,晓妆之后,在唇间涂上一抹嫣红,更显得娇艳过人。只见她微启朱唇,空间马上荡漾出一曲悠扬悦耳的清歌,甜美而圆润,不由你不驰魂荡魄……
早宴刚罢,也许是酒喝多了点,两袖间还沾着酒渍哩!只见她笑态嫣然地偎依着后主,半斜着身子躺在绣床上,嘴里慢慢地嚼着红色小绒球,把它吐在后主哥儿身上,妙语连珠,撒娇献媚……
后主身边有那么多嫔娥宫女,谁不想取宠求荣?谁不是浓妆艳抹?可是后主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君王,凭他的艺术气质,对女色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审美追求:
云一緺,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长相思》)
乌云似的盘涡状发髻,插着一枝梭形玉簪。淡淡的衣衫,薄薄的罗裙,轻轻蹙起青黛色蛾眉,如怨如颦,仿佛有几分剪不断、理还乱、无可诉说的幽怨与哀愁。聪慧灵秀,恍若捧心西子;天然素淡,俨如出水芙蓉。后主认为,这是一种超尘脱俗的高雅。也许,这是他理想中的女性形象吧。
李煜天生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菩萨蛮》)。很会讨女孩子的欢心。他还有一个“偷情”的故事哩!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菩萨蛮》)
淡淡的夜雾弥漫空间,月色朦胧,花香缕缕。她好不容易等到今天晚上,总算有跟情郎见面的机会,为了怕弄出声响,于是她光穿着丝袜踏上画堂前的玉阶。手上拿着金丝线绣成的凤鞋,蹑手蹑脚地向幽会的地方走去……
前面不正是“画堂南畔”吗?情郎正在那里等候。她快步上前,依偎在情郎的怀抱里。幸福、激动,也有些许紧张,她的身躯在微微颤抖。她喃喃自语:“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一时间,耳鬓厮磨,云欢雨笑……
这首词究竟该怎么理解,诗评家们见仁见智:也有人说,李煜是为了赞颂这位少女对爱情大胆热烈的追求。持此说者是不是在为王者讳呢?马令却说得有鼻子有眼:大周后在患病期间,她的妹妹小周后曾入宫与李煜幽会。时隔千年,是真是假,既无从查考,也无须追究。反正,这首词把偷情的过程描画得如此情态逼真,活灵活现。说词作者就是个中人,也并非空穴来风吧。
李煜如果只是一个富家公子,箫管笙弦,朝歌暮舞,倒也无可厚非;如果只是一个多情才人,吟风弄月,偎红倚翠,也要算祖国山川的钟灵毓秀;遗憾的是,他偏偏是一个国家的君主!外有强敌窥伺,国内却政理不修,自己呢,朝朝暮暮沉浸在酒色歌舞中。你说,这怎能不使政局危殆,导致兵临城下呢?
北宋开宝七年(974)十月,赵匡胤的军队发起对南唐进攻,把南唐都城金陵围得水泄不通。李煜作为南唐国君,总该临阵擦枪、想想抗敌救亡之策吧;我们还是看看他在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做些什么、想些什么: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
别巷寂寥人散尽,望残烟草低迷。炉烟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临江仙》)
严峻的现实使他清醒地意识到,如今已是“樱桃落尽春归去”!祖宗基业连同帝王生活已无可挽回地从此消逝!在这种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口,作为国家政权的最高主宰,正确的态度无疑是:动员全国上下,精诚团结,共同抗敌,自己呢,应该是率先垂范,不辞浴血奋战,与金陵共存亡。即使是中人之资,这也应该是毋庸置疑的选择!可他呢,只顾自个儿蜷缩在西边的小楼上,观观粉蝶双飞,听听子规啼月,时而望望窗外低迷的暮霭,时而看看室内袅袅炉烟。在他脑屏幕上浮现的唯一形象,是他心爱的玉人儿“空持罗带”,楚楚可怜的倩影……
站在我们面前的,完全是一个失魂落魄、茫然无措的“可怜虫”形象!
李煜作为才子,荣膺“绝代词人”的称号,仅凭他现存的词作看,实在当之而无愧;可是作为君王,我们确实不敢恭维,只能送上“窝囊废”的评语。
北宋开宝八年(975),金陵城被宋军占领,李煜肉袒出降。好端端的江山社稷,就这么不明不白、无声无息地被他弄丢了;他自己呢,也从一国之君的至高无上的尊荣的顶峰,一下子跌落到沦为阶下囚的屈辱的人生低谷,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谱写一曲国亡家破的哀歌: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挥泪对宫娥。(《破阵子》)
广袤的国土被敌军占领,祖宗基业尽付他人。李煜丢尽尊严地肉袒出降,已经是赤条条一无所有!他本来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又怎能不身心交瘁,“沈腰潘鬓消磨”呢?
李煜还真的是一个重情感、爱热闹的人,你看他拜辞祖庙的时候,还不忘吹吹打打;已经沦为阶下囚了,还要哭得泪人儿似的跟宫娥们告个别……
阶下囚徒的生活是痛苦的:失去了欢乐,失去了尊严,失去了自由,甚至失去了生命的安全感,教一贯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李煜怎么活得下去?在忍辱含垢的囚徒生活中,他给当代、也给后世词坛留下一支痛苦的人生咏叹调: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
艳艳春花,娟娟秋月,是大自然美好的事物;春秋代谢,寒来暑往,也是岁序运行的规律。诗人却发出“何时了”的悲鸣,这不是企盼痛苦人生早日结束,流露出对现实生活的彻底绝望吗?
“往事知多少”?他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
纵容奸佞,误杀忠良,樊若水的叛变正是利用自己信奉佛教以售其奸,导致兵临城下!江山社稷被人夺走,爱妻小周后入宫随侍,不但祖宗基业尽付东流,连人格尊严也被践踏殆尽……
如今蛰居在这寂寞的小楼里,听听“昨夜东风”,又是一年。这样年复一年,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呢?
“往事”不堪回首!在这明月高悬的静夜,万千思绪,纷至沓来,又怎么能不回首?
此时此际,遥想故国宫廷,“雕栏玉砌”的豪华宫殿当然还在;可是,六宫粉黛连同帝王生活已不复存在,随着江山易帜,一切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
想到这些,愁情该有多少呢——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显然,对故国山河的缅怀与眷恋,对现实生活的憎恶与厌倦,是这首小词的主旨与灵魂。
赵光义作为开国第二代皇帝,为了巩固既得统治,也为了彰显煌煌帝业,他需要听到降王的声音是俯首帖耳的臣服和粉饰升平的颂歌,当然不会容允这样的反调。据说,李煜在寓所里演唱这首《虞美人》的时候,声闻于外,赵光义勃然大怒,立即命秦王赵廷美把李煜毒死。
法国作家缪塞说:“最美丽的诗歌是最绝望的诗歌。”李煜这首脍炙人口的小词,也就成了他生命的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