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贞元、元和年间,历史进入中唐时期。摇摇欲坠的王朝得到暂时的稳定。人们有了朦胧的“中兴”希望,诗歌也随之出现第二次高潮。异彩纷呈的艺术风格,各标新帜的诗歌流派,使中唐诗坛呈现出姹紫嫣红的繁荣景象。在密如夏夜繁星的众多诗人中,韩愈以求新求变、勇于独创的风貌,尤其引人瞩目。
韩愈在《荐士》诗里,肯定了从《诗经》到建安诗歌一脉相承的进步倾向,可是从晋、宋、齐、梁、陈、隋,已是“搜春摘花卉,沿袭伤剽盗”。除了陈陈相因的靡靡之音,没有丁点儿生气。于是,他在倡导“古文运动”的同时,特别致力于诗歌革新。一方面,高举李白浪漫主义大旗;另一方面,又继承杜甫现实主义传统。他的诗歌既外溢着豪放雄奇的光芒,又内蕴着浑涵浩瀚的气势。
韩愈诗歌风格的突出特点,在于铺排恣肆、夸张出格,造境险谲,立意奇崛;在语言驾驭和韵律选用上,搜罗奇字,爱用险韵。如他曾经写过一首《南山》诗,全诗一百零二韵,不但用了不少险韵,一韵到底,还用了五十一个“或”字:
或连若相从,或蹙若相斗,
或妥若弭伏,或竦若惊雊,
或散若瓦解,或赴若辐辏,
或翩若船游,或决若马骤……
诗人凭借奇特的想象,运用博喻手法,把横亘在人们面前的终南山,描画出奇形异状,令人目不暇接,呈现出一种奇险怪诞的审美风格。
韩愈这种奇崛的诗歌风格,显示出笔力健劲,受到诗坛好评。清代学者沈德潜就赞赏他的诗继李杜之后“别开境界”。当然,诗评界见仁见智,也有人讥之为“以文为诗”,宋人沈括还斥之为“押韵之文”。其实呢,一个成熟的作家在创作过程中,既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也并不拘泥于某种风格。清代学者赵翼就这样评价韩愈的诗作:“其实昌黎自有本色,仍在文从字顺中自然雄厚博大,不可捉摸,不专以奇险见长。”他还说:“恐昌黎不自知,后人平日读之自见。若徒以奇险求昌黎,则失之矣。”(《瓯北诗语》)
赵翼的话是符合韩愈创作实际的。他有些诗并不是一味追求怪异奇险,而是凭着他别开新面的艺术构思,在文从字顺中形成雄厚而自然的诗风。
就拿山水诗来说吧,按照惯性思维的模式,一般都是截取某一侧面,或选取某一场景,就像影视剧中一个特写镜头,然后借景抒情,或融情于景,从而表达诗作者某种特定的感受。韩愈的山水诗,从来不蹈常袭故,如他的《山石》诗,却别出蹊径地汲取游记散文的表现手法,以时间为经,以空间为纬,移步换景,娓娓道来,全方位地驾驭,多维度地表达,语言质朴而平实,俨如一篇脍炙人口的山水游记。
且读《山石》: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
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
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
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
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
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
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
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
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惠林寺在洛阳的北边,记得那是德宗贞元十七年(801)农历七月二十二日,诗人偕同李景兴、侯喜、尉迟汾同到寺院游览。一路上,大家攀着险峻的山石,沿着狭窄的山间小路,小心翼翼地款步前行,到黄昏时分总算到达了寺院。四周景物都笼罩在沉沉暮霭中,只见一只蝙蝠在寺院里盘旋。一行人登上佛堂之后,便坐在佛堂前面的台上小憩会儿,以缓解旅途的疲乏。也许是经过一场透雨吧,空气格外新鲜,你看,生长在院墙边的芭蕉叶子更绿更大,栀子花也开放得更肥更艳,山寺里的风光着实招人喜爱哩!
刚坐下,寺僧就眉飞色舞地向大家介绍寺院的壁画,还热情地燃起了火把。在昏黄的火光下,壁画虽不很分明,人物形象总算依稀可辨,一个个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画得好极了。
一会儿,寺僧不但为大家铺好了被褥,拂拭了床席,还安排好饭菜,纵然是素食粗粮,也香美可口,足以填饱大家一天跋涉后的辘辘饥肠哩!
当大家在卧榻上躺下之后,已经是深夜了,山里的虫儿们也停息了欢乐的歌唱,周边显得一派静谧。下弦月从山岭那边缓缓升起,月光穿透窗户照进室内,大家可以在卧榻上隔窗赏月。新月的清光,山寺的宁静,共同营造出清幽恬适的氛围,真个是别饶情趣。
天刚破晓,一行人简单漱洗之后,便告别寺僧,启程返回。山间浓雾弥漫,根本看不清道路,大家只好深一脚、浅一脚,高高低低地在浓雾中摸索前进。满山晨雾,朦胧如梦,缥缈如诗,一行人俨若腾云驾雾,怎不使人尘嚣涤尽,飘飘然欲仙?
朝阳终于露出了笑脸,渐渐地,烟消雾敛,扑入眼帘的是鲜红的山花,碧绿的涧水,这“山红涧碧”的烂漫风光,俨如一幅多姿多彩的画面。
你看,山间那葳蕤挺拔的松栎,躯干粗大,该有十围吧。漫步在这松栎丛中,泉声满耳,清风拂衣,清凉浃髓,秀色盈眸,一行人神清气爽,劲头十足,干脆打着赤脚,涉过山涧,让清凉的涧水在脚背上流淌,全身心都陶醉在大自然美妙的境界中……
诗人不由大发感慨:人生苦短,自当及时寻乐。今天这无拘无束的山寺之游,不但使我们饱览大自然的美景,也可以净化心灵,我们为什么让人硬是拴住缰绳,过那俯仰随人的生活?朋友啊,让我们在这山林泉石间颐养天年吧,何必再回到那钩心斗角的污浊官场呢?
琴声,灵动而缥缈。如何把这一稍纵即逝的听觉艺术定格为永恒的画面?
韩愈《听颖师弹琴》这首诗,把听琴人的感受幻化为生活中的场景或人人熟知的事物,凝成可视可感的生动形象;在或扬或抑,忽疾忽徐的旋律变化中饱蘸着演奏者的情思。难怪清人方扶南推崇备至,把它与白居易的《琵琶行》、李贺的《李凭箜篌引》相提并论,并誉为“摹写声音之至文”(《李长吉诗集批注》)。
且读《听颖师弹琴》:
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
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
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
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
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
琴声缓缓升起,优美的旋律在起伏变化——一开始,犹如一对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耳鬓厮磨间窃窃私语,也许是在相互倾诉彼此心底的爱慕吧,可时不时又夹杂着撒娇嗔怪的恩怨声,倍显出他们之间的缠绵悱恻的蜜意柔情。忽然间,琴声激越高亢,好像是一支剽悍骁勇的骑兵猛士,以雷霆万钧、锐不可当的气势杀入敌阵,只听得金戈撞击、铁与嘶鸣,声势威武而雄壮。接着,琴声又变得平和而舒缓,仿佛经过一番鏖战之后,干戈止息,烽烟消散,顿时变得天朗气清、风和日丽,蓝天上飞动着几缕浮云,低空中飘荡着几丝柳絮,时有时无,缥缈不定,给人以极目远天、悠悠无尽的快感,特别撩人情思……
顷刻间,琴声又变得嘈杂琐碎,犹如百鸟出林、啁啾不止,安恬静谧的氛围被热闹喧嚣所替代。也就在这喧闹声中,好像一只失偶的孤凤振翮高翥,引吭高唱,也许是冲得太高被高空气流所阻,凌空铩羽,突然坠落……
诗人展开想象的双翅在诗国飞翔,驱遣博喻手法营构出各种各样的形象,画面鲜明,具体生动,刚柔相济,抑扬有致,既扣人心弦,又发人遐想……
韩愈的近体诗也写得好,就如写于宪宗元和十四年(819)的《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这首七律吧。在慷慨悲歌中外溢着浩然的正气,在流畅的语言中内蕴着顿挫的诗风,堪称意境深厚、诗体隽永的佳作。
且读这首诗: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早上向朝廷递上一份谏迎佛骨的奏章,晚上就被贬谪到离京8000多里的潮州,山遥水远,真个是遐荒绝域!因为自个儿舞文弄墨,竟招来弥天大祸!
决不是一时情感的冲动,至今我也无怨无悔!因为——
我生平的夙愿就是要为圣明的时代革除弊政,我怎么肯因为年老体衰的孱弱之躯而吝惜这风烛余生呢?
诗人纵目远望,绵延横亘的终南山愁云密布,长安在哪里?家乡在哪里?现在我还有家吗?这时候,诗人刚到离京城不远的蓝田县,回头看看这蓝田的关隘吧,大雪弥天,冰封路断,连马也趑趄不前,前路的艰难困苦可想而知!
也就在这时候,他的侄孙韩湘也赶到了蓝田县。诗人知道,韩湘远道而来,是为了好照顾他。韩愈想,都要到穷荒绝域,还奢望能捡回这条老命吗?于是他嘱咐韩湘,在这瘴气弥漫的南国江边,你就等着好好捡回我的白骨吧!
诗章融叙事、写景、抒情于一炉,风格悲壮,情感强烈,章法严谨,笔势纵横,显得正义凛然,大气磅礴,表达了作者的愤激悲凉之情。
韩愈的绝句不但口语化,也特别清新别致,如《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二首》(其一):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天公总算加惠,昨夜皇城街道上下了一场小雨,酥油似的,滋润着从严冬蛰伏中刚刚苏醒的万物,使冻僵了的大地呈现出些许生机。你说,谁不打心眼里感到高兴呢?
也许是受这种好心情的驱使,诗人想到郊外走走,反正没有既定目的,也就信步由之吧。
走着,走着,忽然眼睛一亮,那远处不是一片隐隐的绿色吗?可是粗略地看看身边地面,原野上枯黄的小草依旧耷拉着脑袋贴伏在地面上。怎么会有绿色呢?难道是一种幻觉?诗人怀着好奇心理,加快步伐想近前看个究竟,当他俯下身来细细地观察,发现地面上星星点点地长出一些新生的草芽,那些刚刚从地下冒出头来的细小的生命,不正是“遥看”中的绿色吗?“草色遥看近却无”,真使你不得不佩服诗人敏锐的观察力和细腻的诗心。
可是,读后两句不由使人犯嘀咕:那远远望去才能发现的隐隐约约的绿色,充其量不过是春姑娘的名片,向人们报告春到人间的消息罢了;为什么诗人竟说它是一年中春光最美好、最亮丽的时节,比起春暖花开、满城烟柳的暮春景象来还要胜过呢?
无疑,诗人送给张水部这首小诗,与其说是赞美早春草色,倒不如说是一支新生命的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