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作品如何写出“人人心中所有,人人笔下所无”的东西,给读者以心灵深处的感动与震撼?
请读这首诗:
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
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
(《秋思》)
如果是现代,纵然是久客他乡,只要是想念起家里的亲人,可以不经意间拿起手机,即使有万千心事,也可以让你唠叨个够,来抚慰你久违的乡心与深长的思念。古代却没有这般幸运了。宋代自许为“白衣卿相”的著名词人柳永,总算惯于闯荡江湖吧,他也说过:“水遥山远,何计凭鳞翼?”(《倾杯》)不也为找不到寄书的鱼雁而惆怅吗?
这首备受赞赏的诗歌,作者就是中唐诗人张籍。
张籍是何许人?白居易于元和九年(814)写了一首诗,是这么向我们介绍的:
张君何为者?业文三十春。
尤工乐府诗,举代少其伦……
(《读张籍古乐府》)
张籍,字文昌,原籍吴郡(今江苏苏州市),少年时,侨寓和州乌江(今安徽和县乌江镇)。贞元十五年(799),中进士。唐宋时期,中进士就获得进入仕途的资格,照理说,他也要算是官场中人。可是,白居易在诗中只说他从事诗文创作已30年,并不涉及他的仕途生活。这是为什么呢?只要看着他的官场履历表就明白了:他任过太常寺太祝、国子博士、水部员外郎、主客郎中、国子司业,尽管有一大串头衔,也只不过是一些并不显赫的闲散官衔,算不上什么朝廷政要;可是他的诗文成就呢,特别是乐府诗,白居易是这么评价的:“举代少其伦。”就是说,纵观当代诗坛,是很少有人可与伦比的!大诗人白居易都这么推崇他,尊他为诗坛巨擘,看来不算溢美之词吧。
他乐于帮助后进,深受年轻人爱戴,更是有口皆碑的事。当时就流传这么一则诗坛佳话:
不远万里,云集京华的莘莘学子,谁不想在科举考试中一举成名?可是,科考考场是英才荟萃、强手如林的文士逐猎场。士子们要想实现各自的理想,是谈何容易的事;于是那些初涉文坛的新秀们,总想物色一位诗坛耆宿推荐与援引,这就是当时盛行的“行卷风”。
福建人朱庆余在宝历初年还只能算“小荷才露尖尖角”,他经反复审视与权衡之后,认为张籍是他“行卷”的最佳人选。于是他写了一首《闺意呈张水部》的诗: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诗章用民间新婚风习来比喻进士考试:新婚第二天清早,新媳妇要拜见公婆,如果公婆满意了,以后的日子也就顺当了;要是公婆不满意,恐怕要窝囊一辈子。你说,这与进士考试何其相似乃尔!诗作者之所以把张籍比成生死以之、终身信赖的夫婿,并向他请教画眉毛的颜色深浅和式样是不是符合新媳妇的时尚标准。很显然,还不是因为临考前的底气不足,想求得张籍的指导与帮助?
张籍是个热心肠的人,也乐于提携后进,他懂得最有效的帮助,就是要明确当前问题的关键:考试在即,应试者不是如何在短期内提高诗艺,而是要有足够的信心;不可能想象,一个瞻前顾后、信心不足的人,在戒备森严、气氛紧张的科考场上,会左右逢源、得心应手,发挥到极致!
于是,他也给朱庆余写了一首诗:
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
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
张籍不但赞美朱庆余的诗像越女西施“明艳”绝伦,还像越女一曲“菱歌”,价值万金。你说,朱庆余得到诗坛前辈这么充分的肯定,怎么能不信心十足?再加上他的诗歌写作本来就有比较扎实的功底,在这场进士考试中自然挥洒自如,在科场角逐中又怎能不稳操胜券呢?
敬宗宝历二年(826),朱庆余果然首战告捷中了进士。
张籍在诗歌创作中,就像白居易说的“尤工乐府诗”,王建也说:“君诗发大雅,正气回我肠。”张籍自己曾说:“杜家曾向此中住,为到浣花溪水头。”(《送客游蜀》)看来,他创作的乐府诗可能受到杜甫的影响,他的乐府诗大约有七八十首,诗歌主旨都是“为时而著”“为事而作”,白居易也说他:“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读张籍乐府诗》)它涉及的社会生活面十分广阔:
一、同情农民疾苦
如《野老歌》:
老农家贫在山住,耕种山田三四亩。
苗疏税多不得食,输入官仓化为土。
岁暮锄犁傍空室,呼儿登山收椽实。
西江贾客珠百斛,船中养犬长食肉。
诗题中把这位山农呼为“野老”,显然因为他常年居住在荒山野岭,耕种三四亩山田。山区土壤瘠薄,只能广种薄收,禾苗稀稀落落,官府的租税却比牛毛还多。尽管累死累活,到头来还是食不果腹。收获的粮食被送去堆放在官仓里,时间长了,腐烂变质,最终化为一堆尘土。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的劳动果实就这样白白地被官家糟蹋了……
每到年终岁暮,天寒地冻,看看屋里吧,除了墙角边堆放几张暂时不用的锄犁,空空的,一粒粮食也没有。一家人啼饥号寒,他只好带着几个孩子上山去采摘野果充饥……
看看西江上那些商客,绸缎满舱,珠玑满堂,连养的狗也长年吃肉。真的是人不如狗,你说,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世道?
二、反对繁重的赋税
如《山头鹿》:
山头鹿,角芟芟,尾促促。
贫儿多租输不足,夫死未葬儿在狱。
旱日熬熬蒸野冈,禾黍不收无狱粮。
县家惟忧少军粮,谁能令尔无死伤?
官府横征暴敛,简直是无孔不入,土地也要刮掉三层皮。就连山坳里那头小鹿吧,头上的双角也被割得光光的,只剩下短短的尾巴。那些穷苦的人儿,已经被逼得倾家荡产,一无所有了,你说哪里还有能力来缴纳那么多、那么重的租税呢?
就说这个可怜的贫妇吧,她的丈夫就因为交不起租税走投无路,告贷无门,被官家活活地逼死了,至今还无力安葬;她的儿子也是因为交不起租税还被关在官府的牢狱里。在这炎炎夏日,酷暑如蒸,她整天在荒野山冈里累死累活。可是这样的大旱,赤地千里,禾黍不收,哪里有一粒粮食给儿子送牢饭呢?
县官老爷只是担心筹集不足军粮,会威胁到自己的乌纱帽,还有闲心思去管穷人的死活吗?
三、多年来,边烽不熄,给劳苦大众带来深重的灾难
如《征妇怨》:
九月匈奴杀边将,汉军全没辽水上。
万里无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
妇人依倚子与夫,同居贫贱心亦舒。
夫死战场子在腹,妾身虽存如昼烛。
自古以来,哪一个妇女不是依靠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他们既是生活的靠山,也是精神的支柱!只要全家人欢聚在一起,纵然吃糠咽茶,含辛茹苦,心里也是舒坦的。可如今呢,丈夫战死疆场,遗腹子还没有出生,断绝了生活来源,全家人也失去了依靠,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呢?教我一个孤零零的女性,纵然活着,不也像白天点燃的蜡烛,还有什么用呢?
四、频繁的劳役也使生活在下层的劳苦人民疲于应对
如《筑城词》:
筑城处,千人万人齐把杵。
重重土坚试行锥,军吏执鞭催作迟。
来时一年深碛里,尽着短衣渴无水。
力尽不得休杵声,杵声未尽人皆死。
家家养男当门户,今日作君城下土。
为了在结构疏松的沙土地区构筑起坚实的城堡,作为防御工事,官府征集了成千上万民工,抡起粗大的棒杵,把一层层沙土夯得严严实实,还要用铁锥刺下去探测,来检验它的坚实度。那些军吏们手执粗大的皮鞭,虎视眈眈地监视着,如果谁稍有懈怠,就挥动皮鞭,把他们抽打得皮开肉绽。谁还敢有半点松懈呢?
民工们来到这风沙肆虐的地区已经一年了,尽管全都穿着短衣,还是挥汗如雨!嗓子干得冒烟,却找不到一点水喝。浑身力气都使尽了,号子声和杵声却一刻也不能停止。就在这一声接一声号子声和棒杵声中,一个又一个民工却无声无息地永远倒下了……
按照千百年来的传统心理,谁家不想生个男孩?纵然不能光宗耀祖,也可以撑持门户吧。哪知男儿们的血肉之躯,如今只能变成官府城堡下的一堆泥土呢?
张籍的乐府诗,继承汉魏乐府的优良传统,或用比兴,或用对比,调动多种表现手法,为我们描画出一幅幅鲜明生动的劳动人民苦难生活的画面。诗歌语言清新朴实,有些完全口语化,犹如一支质朴粗犷的民歌。这样的乐府小唱,怎能不受到人们的广泛喜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