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长恨歌》)
人们也许会想,一个封建帝王的爱情故事,在白居易笔下为什么会如此缠绵悱恻?仅仅是受当时文艺思潮的影响,缘于一种“崇情”倾向吗?别林斯基说得一针见血:“显现于诗人心中的是形象,不是概念……他的形象不由他作主地发生在他的想象中。”是的,如果没有创作者自我形象的投影,诗歌中的人物怎么会如此栩栩如生,表现出的情感会这么哀婉动人?
原来,白居易自己就有一段被历史尘封了的凄恻感人的爱情故事——
白居易出生于代宗大历七年(772),曾经是集权、统一、强大的唐帝国王朝开始走下坡路,已变成强弩之末了。在之后几年里,烽烟四起,兵连祸结,社会秩序乱成一锅粥。白居易的父亲白季庚正担任彭城(今徐州境内)县令,他不顾个人安危,率众奋勇抗敌。因为徐州不断受到战争威胁,他只好把家人送到徐州属县符离(今属安徽省宿州市)安置,11岁的白居易随同家人定居在东关外毓村宅东林草堂。
东边邻居是个普通农家,有个小女儿名叫湘灵,聪明伶俐,活泼可爱。两个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成了朝夕不离的玩伴。
随着岁月推移,白居易学业有了长进,他曾南下苏州、杭州。在饱览江南风物中,不但扩大了视野,也增长了很多知识。18岁那年,他来到长安,拜谒了诗坛前辈顾况,深得顾况的赏识和延誉,很快名噪京华。
也许是因为离家有些时日吧,当他回到家乡符离之后,总觉得有一种说不清的感受:看看周边景物,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想想身边的人和事,又隐隐中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一天,白居易走出家门,向东走了不远,忽然眼睛一亮:那是谁家女郎如此绰约风姿、天生丽质?顿时,仿佛有一根无形的长长的丝线牢牢地拴住白居易的眼光,他长时间地凝眸注视。哪知,这位少女不但不回避,还快步迎上前来,嫣然含笑,说话的声音像银铃般:“居易哥,你回来了吗?”
白居易这才缓过神来:当年还幼小的湘灵妹妹,如今竟出落得这么亭亭玉立、美丽动人。
“原来是你呀,这么多年不见,真的是女大十八变,变得越来越漂亮。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在湘灵眼里,白居易从前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玩伴,今天竟成了风度翩翩的青年公子,禁不住春心萌动,心里像闯进一只小鹿乱冲乱撞。顿时,一片红霞飞上两腮!
“居易哥哥的诗不也是越来越好吗?”
这时候,四目相对,好像触了电似的!这是爱的交流,心的碰撞!
湘灵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生怕有失少女的矜持。于是借口妈妈在喊她,转身匆匆离去,白居易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她渐渐消失的背影,久久不忍走开……
夜渐渐地深了,四周万籁俱寂。白居易躺在床上却怎么也不能入睡,满脑子都是湘灵的身影……
他禁不住思潮涌动,只好翻身下床,提笔写了一首诗:
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姮娥旱地莲。
何处闲教鹦鹉语,碧纱窗下绣床前。
是湘灵有意回避他吗?此后一连几日,不见她的踪影……
白天,他站在庭院里痴痴地望着门外;晚上,独坐在油灯下直到天亮,时而神情恍惚,时而长吁短叹……
他写了一首诗《夜坐》:
庭前尽日立到夜,灯下有时坐彻明。
此情不语何人会,时复长吁三两声。
既然无由会面,也许梦中能见伊人;当他卧下之后,却怎么也难以入梦……于是,有了《昼卧》:
抱枕无言语,空房独悄然。
谁知尽日卧,非病亦非眠。
精神恍惚,神魂颠倒,相思得如此刻骨铭心,湘灵妹妹,你知道吗?
有一天,他毅然决定守在湘灵家门前,等候她,不见不归。是精诚所至,还是心有灵犀?湘灵果然飘然而出。白居易喜出望外,大胆地邀她到湖边散步……
他把几天来的诗作交到她的手中,湘灵读着、读着,而对年轻人的爱情自白,她不由得脸热心跳;其实,对眼前这位文质彬彬的才子,何尝不早就芳心暗许?从此,两颗年轻火热的心紧紧地拴在一起……
不久,白居易的父亲被派遣去襄阳任职。白母出于门户之见,明确反对白居易与湘灵的结合,就以白父年迈多病需要照顾为由,强迫白居易随母一起去襄阳。母命难违。两人分别时,白居易握着湘灵的手,含泪久久无语;湘灵拿出一柄盘龙铜镜放在白居易手中:“就让它代替我日夜与你相伴吧。”白居易珍藏好铜镜,挥泪踏上征途。
后来,白居易的父亲不幸去世,白居易回到符离。好不容易与湘灵见面,被白母发现后,他遭到一顿怒斥!白母的反对固然妨碍了有形的交往;可是又有什么强力能阻止两颗心的契合与两人爱的交流呢?
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科举考试,白居易不得不离开符离往江南投靠长兄。临行前一天深夜,两个人面对大地山河与高空明月郑重宣誓:
“今生非湘灵不娶,江河作证!”
“今生非居易不嫁,明月为媒!”
第二天,白居易带着对湘灵的眷恋与思念,离开了符离。一路上,频频回首,湘灵的身影萦回脑际,他写了一首诗《寄湘灵》:
泪眼凌寒冻不流,每经高处即回头。
遥知别后西楼上,应凭栏杆独自愁。
已经是深冬季节了,深夜,窗外北风呼啸,室内孤灯如豆,孤独、寂寞在啮噬着苦苦思念的心……
他写了一首《寒闺夜》:
夜半衣裯冷,孤眠懒未能。
笼香销尽火,巾泪滴成冰。
为惜影相伴,通宵不灭灯。
尽管岁月在悄悄流逝,爱情之花却永不褪色;秋去春来,相思日炽……
他写了一首《长相思》:
九月西风兴,月冷箱华凝。
思君秋夜长,一夜魂九升。
二月东风来,草拆花心开。
思君春日迟,一日肠九回。
妾住洛桥北,君住洛桥南。
十五即相识,今年二十三。
有如女萝草,生在松之侧。
蔓短枝苦高,萦回上不得。
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
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
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
这后两句与《长恨歌》中“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不是出自同一机杼吗?
洒下播种的汗水,就会有喜人的丰收。白居易在29岁的时候考中了进士。他兴高采烈地回到符离,向母亲报告科举的喜讯,也向母亲提出与湘灵结婚的请求。由于封建门第观念,母亲拒绝了他的请求。他陷入愁肠百结中,于是,写了这首《生离别》:
含檗不易食梅难,檗能苦兮梅能酸。
未如生别之为难,苦在心兮酸在肝。
晨鸡载鸣残月没,征马重嘶行人出。
回看骨肉哭一声,梅酸檗苦甘如蜜。
黄河水白黄云秋,行人河边相对愁。
天寒野旷何处宿,棠梨叶战风飕飕。
生离别,生离别,忧从中来无断绝。
忧积心劳血气衰,未年三十生白发。
满腔酸楚,两眶热泪,都倾注在诗行中……
白居易31岁的时候,参加吏部举办的官吏选拔考试,一举登科,题名雁塔。朝廷任命他为校书郎,既要在朝廷任职,当然要举家迁往长安。白居易火速赶往符离,再一次向母亲提出请求,要迎娶湘灵,怎奈仍遭白母断然拒绝!白居易苦苦哀求,白母却毫不松口。白居易清醒地意识到,与湘灵结合再也没有指望了。他想,他将怎么面对湘灵?怎么面对当年的盟誓?与其凄凉话别,还不如不见为好!可是,爱情的热望,思念的殷切怎么也窒息不了与湘灵见面的冲动!他不由自主地走出家门……
白居易离开之后,湘灵就一直枯守家中,紧锁心扉,空闺独对,心里只有唯一的情郎白居易!她知道,白母一直持反对态度,希望已是渺茫,她却要在渺茫中等待……
听说白居易回来了,她把为他精心制作的绣花鞋藏在袖子里,失魂落魄地枯坐窗前,不经意间猛一抬头,正在大门前徘徊的不正是心爱的情郎吗?是快乐、甜蜜,还是担心、惶恐?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起涌上心头,她还是悄悄地从家里走出来……
“居易哥,你回来了?”
白居易紧紧地攥住她的手,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湘灵已清醒地意识到面临的结果。她把绣花鞋放到白居易手中,含着泪低声地说:“这是我给你精心做的,你今后看到它,就像看到我吧!”
第二天,白居易在寒冷刺骨的西风中登上了帆船,望着送行人群中湘灵的倩影,泪如泉涌,写了一首诗:
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
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痛苦的相思使白居易始终无法释怀,他写了一首《潜别离》:
不得哭,潜别离。
不得语,暗相思。
两心之外无人知。
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春断连理枝。
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虽黑有白时。
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又是一年秋天,霜空寥廓,百卉凋零。只有两颗坚定的心始终不变!他写了一首《感秋寄远》:
惆怅时节晚,两情千里同。
离忧不散处,庭树正秋风。
燕影动归意,蕙香销故丛。
佳期与芳梦,牢落两成空。
三年后,校书郎任期已满,夜深人静,明月高悬,他想起当年的爱情盟誓,想起远在符离的心爱恋人,他又写了一首诗《三年别》:
悠悠一别已三年,相望相思明月天。
肠断青天望明月,别来三十六回圆。
一转眼,白居易35岁了,又一次以高分及第,被朝廷任命为周至县尉,之后又任京兆府考官,也算功成名就吧,可是他依然守身如玉,始终未娶。长夜漫漫,面对孤灯,他写了一首诗《独眠吟》,表达对湘灵的思念:
夜长无寐起阶前,寥落星河欲曙天。
四五年来明月夜,何曾一夜不独眠。
将届不惑之年,白居易依然恪守誓言,终身不娶,这可急坏了白母,告诫、诱惑、威胁直至各色人等轮番上阵……真的是如此这般,无所不用其极。白居易呢,却苦恋湘灵,矢志不渝。最终,白母使出了绝招,以死相逼!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与同僚杨虞卿的妹妹结了婚。这时候,白居易已经37岁!
白居易心中仍然苦苦地思念湘灵,在一个潇潇细雨的秋夜,愁绪满怀,提笔写了思念的诗章《秋雨》: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乡远不得见,无日不瞻望。
肠深解不得,无日不思量……
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
不到遁入空门,怎能抛却前缘?
后来,白居易因上书直谏,被贬为江州司马。一路上车马颠簸,昏昏欲睡。他掀起帘子向外张望。猛然间看见湘灵的背影,幻觉吗?他轻轻呼唤:
“湘灵!”
那女子猛一回头,果然是旧日恋人。容貌虽减,却风华依旧!两人共诉离情,白居易得知,湘灵此时已满40岁了,仍然信守誓言,孤身未嫁。白居易泣不成声……
他满怀愧疚,写了一首诗《逢旧》:
我梳白发添新恨,君扫青蛾减旧容。
应被旁人怪惆怅,少年离别老相逢。
白居易53岁的时候,杭州刺史任期已满,返回洛阳途中,经过符离。他来到旧日村庄,屋舍依然,却伊人不见!
60多岁的时候,白居易再次经过符离,他重访恋人故居,虽不敢抱有奢望,却站在门前寻寻觅觅。不曾想,却突然收到一封来信:
湘灵久不问世事,忽闻白居易来访,奈何年老貌衰,相见徒增遗憾。故致信一封,以告故人:初,湘灵仰赖父母恩准,得以终身侍奉父母,以践当初不嫁之诺;后父母仙逝,仍投靠兄弟,家中资产尚丰,温饱无忧;如今以居士之身,居于西楼,每日奉佛诵经,晨钟暮鼓,木鱼陪伴,多年以来,已成习惯。湘灵一心向道,早已心如死灰。望公子勿挂勿念,保重身体……
白居易读罢,不由泪流满面,他遍访湘灵踪迹,却音讯全无。每当夜深人静,湘灵的身影却频频入梦。于是,他写了一首诗《梦旧》:
别来老大苦修道,炼得离心成死灰。
平生忆念消磨尽,昨夜因何入梦来?
夜深有梦,还不是缘于旧念难消?因为“此恨绵绵无绝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