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护,字殷功,博陵(今北省定县)人。作为诗人,唐代诗坛颇有名气的诗人密如夏夜繁星,他实在算不上耀眼的星座;作为政坛人物,他的仕宦生涯也确实称得上顺风顺水!
这里有一张崔护官场履历表——
德宗贞元十二年(796),进士及第。宪宗元和元年(806),与元稹、白居易同登“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既然领取了朝廷颁发的官场高级通行证,自然有资格跨入坦荡的仕途。文宗大和三年(829),被任命为京兆尹,一跃而为京城地区最高行政长官;同年七月,又晋升为御史大夫,主要职责是掌管监察和执法,兼管朝廷重要文书图籍,行政级别仅次于丞相。之后,又迁任岭南节度使,由朝廷直接授予旌节,统辖岭南地区十几个州郡,拥有管理军事、财政和监察大权,算是权势显赫的封疆大吏。
生活真的是富有戏剧性。尽管他进入仕途后一路飙升;可是当他开始踏上人生征途的时候却并不顺利——
他第一次参加科场考试,却偏偏名落孙山。
一个偶然的机缘城南遇艳,可是当他再去寻访的时候却人去楼空!
仕途失意,爱情受阻,刚一起步就跌进人生命运的低谷……
心灵的痛苦常常成为诗歌的酵母,他触景伤情,写出一首《题都城南庄》的小诗。
意中人未成眷属,哪知,这首小诗却成就他一代诗名。
这就怪了:从崔护的诗歌成就看,《全唐诗》录存他的全部诗作也只有6首,在诗人辈出,强手如林的唐代,恐怕无足称道;凭这么一首爱情诗居然把他送上诗人的宝座,难道这么一首极普通的爱情小唱,会变成一座艺术富矿,能让人开采出什么宝物不成?
果不其然,唐人孟棨在《本事诗·情感》篇中,就是根据这首《题都城南庄》诗为我们敷演出一则美丽动人的爱情故事:
士子们云集京华、科场角逐一些时日之后,终于揭榜了。崔护像大家一样在皇榜前细细搜索自己的名字,可是无论怎么睁大酸涩的双眼,读了一遍又一遍,“崔护”这两个字却始终无影无踪。当头泼下的一盆冷水浇灭了正在心头燃烧的热望……
寒窗下,数不清多少回寒来暑往,记不住多少次参横斗转,俯首穷经,精心研读,如今尽付东流,痛苦、失望在啮噬着年轻人的心……
人们不是常说“一醉解千愁”吗?记得当年曹操把酒视为“忘忧物”,说“何以解忧,惟有杜康”(《短歌行》),后来苏轼也把它称为“扫愁帚”,“应呼钓诗钩,亦号扫愁帚”(《洞庭春色》)。为了摆脱愁苦,崔护也乞灵于酒,于是他沽来一壶浊酒,在长安旅店里自斟自酌,喝了一杯又一杯,哪知酒精这东西固然可以麻醉你的神经,并不能赶走满腔愁绪,居然被李白不幸言中:“举杯消愁愁更愁”啊!就这么愁城自困不成?崔护冷静一想,不,人生的路还很长哩!于是,他想到城外走走,借城外春光来排遣心头的愁苦!反正没有什么目的地,也就信步由之吧。
这天,正好是清明日,春风骀荡,艳阳送暖,花明柳媚,景物怡人,他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地来到京城南郊。举目四顾,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绿树葳蕤,花木丛萃,鸟语如歌,花香四溢。在红花绿树的簇拥中,出现一座广袤恢宏的庭院!这是什么所在?庭院的主人是谁?崔护惶惑了……
因为出城前多喝了几杯闷酒,这时候实在口渴难耐。崔护顾不了许多,只好趋步向前,只见院门紧闭,细细聆听,院内很安静,没有人声。于是,他轻轻地敲敲院门,不一会儿院门开了一条小缝,传出银铃般的声音:“您找谁?”崔护赶快趋前行礼,作了简短的自我介绍,并说明贸然打扰的来意。随着院门缓缓开启,崔护眼睛一亮,一位妙龄女郎,嫣然含笑!崔护本来就资质甚美、仪容不俗,也许会博得少女的欢心吧!
女郎带他进入院内,并拿来一把椅子请他就座,随即又端来一杯开水,是水的甘甜,还是人的美丽?崔护喝了一小口,但觉齿颊流香、遍体清凉,简直如饮玉液琼浆,令人心醉!
这时候,女郎倚立在院内一株桃树边,在旁逸斜出的桃枝掩映下,人面和桃花相映生辉,桃花本自鲜妍,人面比桃花更艳!特别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像一泓澄澈明亮的秋波,流转顾盼之间,传递出爱情的信息!这时,崔护脑海里不由迸出曹植《洛神赋》中的词句来: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远而望之,皎然太阳升朝霞,迫则察之,灼若芙蓉出渌波。秾纤得中,修短合度……
顿时,使他陷入联翩遐想中——
是继曹植500年后身临洛水之洪,再遇宓妃仙子;还是置身于瑶台仙阙,琼玉山头?阅尽茫茫人海,哪有这样的仙姝呢?
只见她两颊飞起红云,脉脉含情,属意殊厚。崔护禁不住魄夺魂驰,心旌摇荡……
崔护怕不能控制自己,只好匆匆告别,女郎送到门口,仿佛情不自持,入门而去,崔护也眷盼而归……
之后,不通消息……
到第二年清明节,崔护想起这件事,怎么也抑制不住情思的冲动,于是他到城南去寻找。可是,人去院空,门扉紧锁,只有院内灼灼桃花仿佛不理睬人的情思,依旧对着春风傻笑……
失望、惆怅、寂寞、悔恨……汇成一股酸涩的情感的潮水漫上心头……
崔护只好百无聊赖地把这首《题都城南庄》的小诗写在院门的左扉上,怏怏而去……
有意思的是,宋人计有功在《唐诗纪事》里也记载了这则爱情故事。尽管使用的词语和记叙的详略稍有不同,故事情节却基本一致,特别是题在门扉的诗则是完全相同。
还是让我们先欣赏一下《题都城南庄》这首诗吧: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很显然,这首诗写了两个场景:
前两句用回忆手法写了一个胜日寻芳,偶然遇艳的故事,并交代了时间:“去年今日”,也就是去年的清明日;地点:“此门中”,即都城南庄的一个院落里,增强了故事的情节性和真实性。后两句写现实情况:伊人不见,只见桃花,流露出一种惆怅失意情怀。
从体裁看,无疑是一首抒情诗;从选材看,诗中又有很多叙事性元素。体裁与题材的依违两可,逗得诗评家们心生疑窦。有人说,在崔护生活中未必实有其事,其中关于爱情的故事很可能是多情的文人根据诗章演绎而成。
持此说者也有他的道理:翻翻古代小说史,南朝宋临川王刘义庆就在《幽明录》中编写出一则“刘阮入天台”的爱情故事来。
故事情节大致是这样——
汉明帝刘庄永平五年(公元62年),浙江剡县人刘晨、阮肇同去天台山取谷皮,由于山路迂回,迷失了方向。13天后,食物吃完了,还是找不到归路,尽管饥肠辘辘,怎奈山深路险,不见人的踪影,仰望远处高山有一株大桃树,结了很多桃子。于是两人攀藤附葛,爬山越岭,总算爬到山顶吃了几枚桃子,不但消除了饥饿,而且觉得体力充沛。当他们走下山来,看见一片蔓菁叶子从山腰小溪里流出,很新鲜,像是新摘下来的;又见一个杯子随水淌出,里面还有芝麻饭粒,他俩想,看来附近有人家居住。于是两人向上游走了约两三里,转过山坳,是一条大溪,溪边有两位姑娘,姿色体态,美艳非凡,十分热情地邀请他俩到家里去。
家里陈设华丽,窗明几净,靠墙有两张大床,罗帐低垂,床头各有10多名婢女。
姑娘设宴款待,奏起美妙的乐曲。餐桌上珍馐毕陈,鲜美可口,姑娘软语温存,殷勤劝饮……
在温柔乡里,一晃就是半年,又到春暖花开时节。两人思乡心切,姑娘苦留不住,只得告别还乡……
既归,家乡面目全非,朝廷早经易帜,已到晋孝武帝司马曜太元年间,时间已过去了300多年。既然亲旧不存,无复相识,两人想重回天台山,可是再也找不到归路……
尽管这两则故事的主人公和故事情节各有不同,可是“偶然遇艳,再寻不遇”的故事建构的框架不是如出一辙吗?
耐人寻味的是,宋人计有功在叙述崔护南庄遇艳这则故事的时候,到“再寻不遇”就搁笔了,意味着故事到此终止。唐人孟棨在这则故事的后面却安排了一个圆满的结局:
崔护回来以后,怎么也不甘心自己的失望。他想,桃花依旧,庭院依然,只不过院门紧锁,是不是因为家里人暂时外出呢?他抱着侥幸心理想再去看看。
几天后,他又一次来到京城南郊,远远地就听见庭院里传出的哭声。他细心一听,哭声凄恻而苍老。他赶忙加快步伐,敲敲院门,有一位老人出来,两鬓斑白、面容憔悴,一见面,老人问道:“先生莫非是崔护吗?是你杀了我女儿呀!”说完大哭不止。崔护惊愕不已,忙说:“老伯伯,您误会了,我对您的令媛爱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杀了她呀!请您把详细情况告诉我,好吗?”老人止住啼哭,声音哽咽地说:“我女儿刚刚成年,能读懂诗文,因选婿未得,至今待字闺中。从去年你来过之后,她经常神思恍惚,像是丢了魂似的。前些日子,我想陪她出外走走,散散心,回来后,看见门上你写的诗句,进门后就病倒了,茶饭不思,几天就死了,难道说这不是你杀死了她吗?我老了,只有这个女儿,如今她死了,将来我靠谁呀?”说完大哭不止。崔护也悲伤不已,他说:“老伯伯,请求你允许我看看你女儿,行吗?”崔护走进门去,看见女郎还躺在床上像生前一样,只是少了些血色。崔护托起她的头,枕在自己腿上,一边哭一边说:“你醒醒呀,你醒醒呀!崔护来了,崔护来了,你怎么可以抛开我而去呢?”崔护哭得撕心裂肺,悲痛欲绝……
过了好一会儿,女郎奇迹般睁开了眼睛,半天之后,竟然活过来了。老人和崔护大喜过望,终于成就了这段美满姻缘,也给这则爱情故事画上圆满的句号。
聪明的读者也许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同样是崔护南庄遇艳的故事,唐人孟棨和宋人计有功为什么对故事结局的处理却截然相反呢?
文学常识告诉我们,由于故事的撰写者在视角、立场和审美趣味的差异,对故事题材的取舍有很大的腾挪空间——
孟棨无疑是从伦理学角度来考虑:中国人受儒家学说濡染很深,主张向善心理。民间不是常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吗?在现实生活中本来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在文学作品里为什么不能成人之美,硬要让崔护的爱情生活留下那么多遗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