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龄的诗歌创作期是在开元、天宝年间,翻开唐代诗坛的权威传记,真个是赞歌盈耳、好评如潮:辛文房在《唐才子传》中称颂他为“诗家夫子”;计有功在《唐诗纪事》里赞美他“绪密而思清”;殷璠的《河岳英灵集》里这样赞扬说:“元嘉已还,四百年内,风骨顿尽,今昌龄克嗣厥迹。”也就是能继承汉魏风骨。王昌龄称得上一位赢得诗坛盛誉的诗人。
王昌龄的七绝最有名。他善于把错综复杂的事件和深挚婉曲的情感加以提炼和概括,使体制短小的七绝不但变得意蕴丰盈、内涵深厚;而且形象鲜明、韵律和谐,不少篇章能入乐歌唱。《唐音癸签》曾引用徐献忠的话说,他的七绝“乐府采录,无出其右”。“旗亭画壁”的故事就是人们熟知的例证。
清代学者宋荦说他的七绝可与李白比美:“太白、龙标(指王昌龄),绝伦逸群。”(《漫堂说诗》)还有人把他的七绝与李白作这样的比较:李白的绝句以“景”胜,情感的抒发寄寓景中;王昌龄的绝句以“情”胜,景物描写常常成为情感的渲染。两个人的七绝异曲同工,俱臻化境。
在诗歌史上,王昌龄以边塞诗人著称。无疑,他以边塞生活为题材的诗特别引人瞩目。
就说这首《出塞》诗吧: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诗章融抗敌御侮的政治卓见和对守边将士的人文关怀于鲜明具体的形象中。囊括今古,举重若轻。难怪明代李攀龙誉之为唐人七绝中压卷之作。
请读《从军行七首》其四: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诗章把典型环境的描写和人物精神意志的刻画融合在一起,大笔勾勒,气势恢宏,无疑,堪称边塞诗中的佼佼者。
战争是边塞诗中不可或缺的题材。可是,它既包含十分复杂的因素,在发展动态中又瞬息万变。诗作者纵然有纳须弥于芥子的艺术功力,在一首短小的绝句里又如何囊括它的全过程?王昌龄的表现手法真可谓机杼独运。
且看《从军行七首》中其五:
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
前两句紧张气氛的描写,向人们暗示,这是一场激烈的战斗。最后一句却是敌酋被擒,前军奏凯!中间一句除了点明这场战争发生的时空之外,至于帷幄中主帅如何殚精竭虑地运筹,阵地上将士们怎样舍生忘死地拼杀,激烈的战争场面却付诸阙如,这种虚化高潮的“空白”手法的妙用,不正可以给读者留下驰骋想象的广阔空间?这样的艺术营构,在林林总总的边塞诗中尤胜一筹。
在人们的惯性思维中,戍边将士常常被看成是“战争的机器”,似乎他们只不过是拼拼杀杀的“赳赳武夫”。王昌龄却一反这种思维定式,他告诉人们,我们的戍边将士也有极丰富而细腻的情感。
请读《从军行七首》其一:
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
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
也许有人会说,这是一种儿女情长;其实,一个人如果没有对乡园的怀恋与眷念,怎么谈得上对祖国的热爱与忠诚?
谁能说我们的守边将士只有热血刚肠、忠肝义胆;在王昌龄笔下,不正好证明他们也是一群有血有肉、有丰富情感的人?
为了烛照出我们的守边将士丰富情感与清醒理智的统一,王昌龄在边塞诗中借助具体形象的描画,为我们揭示出战士们美好而充实的心灵世界。
请读《从军行七首》其二: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
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在唐宋时期,军中宴乐,琵琶总是少不了的。王翰不也说过“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凉州词》)吗?你听,随着舞蹈节奏的变换,琵琶又演奏出新的曲调。可是,尽管弦律如何变幻,流淌出的情感之泉总离不开关山离别的意绪!是啊,久戍他乡,山遥水远,我们的战士也是血肉之躯,也有丰富真实的情感,又怎么能不怀乡伤别呢?
这首边塞诗融情于景,借景传情。“秋月照长城”的画面,既流露出将士们浓浓的乡情,更显示出立功边塞的意志和献身祖国的决心。不但使诗章意蕴更加丰厚,也使诗章主旨得到理性升华。
王昌龄关于女性题材的诗也很有特色——
翻开一部封建宫廷史,哪朝哪代不是“后宫佳丽三千”?那么多红颜少女守着一个形客枯槁的皇帝,有几个人真能享受到爱情的幸福?王昌龄这首《长信秋词五首》其三,正是为了揭示那些失宠宫女的痛苦命运:
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天刚蒙蒙亮,宫殿里的门全都打开了。她拿起扫帚默默无言地打扫着,直到每一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这就是一个失宠宫女一天里全部的生活内容。
打扫完了,倒觉得百无聊赖。她只好下意识地拿起团扇来。这既是“秋词”,不就昭示已经是秋天吗?凉风起了,再也没有热的感觉了,她之所以拿起它,无非是因为想起古乐府《怨歌行》唱的秋扇被弃的事儿。一到秋天,人们就抛弃它,这不正好与失宠宫女命运相同?既然同命相怜,自然惺惺相惜,她又怎能不拿起它在这空落落的宫苑里徘徊踯躅呢?
闲来无事自然思绪纷呈,自己虽然正值青春年少,也有如花似玉的容貌,比起来还是不如秋天里的寒鸦,当它飞过昭阳宫殿的时候,还带着太阳的光彩,呈现出些许亮色。自己整天被禁锢在这见不得人的宫苑里,从青春年少到两鬓堆霜。只能在空虚、黯淡、寂寞孤独中讨生活,那是多么难熬的人生滋味呀!真的是人不如鸦啊!
也许有人认为,孤独寂寞只是宫中人的专利品;其实,就是在民间,又有多少人真的夫妇团圆、爱河永浴?让我们再来读读王昌龄这首《闺怨》诗吧: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从有“翠楼”的居住环境看,这位“少妇”纵然不是呼奴唤婢,锦衣玉食,最起码也该是衣食无忧吧。平日里没有什么烦心事,怎么会知道什么“愁”滋味呢?
春天了,在这艳阳天气,原野上定会是花娇柳媚、燕舞莺歌。一天,她梳洗打扮之后,款步登上了翠楼。
纵目远眺,不经意间,陌头依依吹拂的绿柳闯入眼帘,撩拨起纷繁的思绪,是想起折柳送别的习俗,枨触起想念征人的情怀;还是想到蒲柳易衰,生发出青春易逝的伤感?她真的后悔当年不该怂恿夫婿听信什么“功名只向马上取”的蛊惑,到边塞军中去谋取什么拜将封侯!
王昌龄关于别情题材的诗也写得别具一格——
且看这首《芙蓉楼送辛渐》: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雨”用“寒”来修饰,它告诉人们,节令已届深秋了。一江秋雨像一位不速之客夤夜来到江宁(今南京市),诗人正是冒着风雨当夜送好友辛渐从江宁到润州(今镇江市)。芙蓉楼还在镇江西北,诗人就是在这里为好友辛渐设宴饯行的。
天刚蒙蒙亮,好友就要从润州启碇北上洛阳。诗人久久地伫立江边,四顾苍茫,楚山孤峙,一个“孤”字,既活画出四无依傍、危峰高耸的雄姿,不也折射出因好友离去之后,诗人心灵的孤独?从而流淌出依依惜别的深情。
在这殷殷话别的时候,诗人既不是人云亦云地对好友款款叮咛旅途珍重;也不是按惯性思维的方式对洛阳亲友寄去深情的祝福;而是绕个弯儿从对方落墨:如果洛阳亲友问及我的起居,请转告他们:我始终保持玉壶里一片冰心,光明皎洁!
这就耐人寻味了,在一首送别诗里,诗人为什么要作自我情操的表白?原来,据《唐才子传》和《河岳英灵集》说,王昌龄因“不矜细行”“谤议沸腾”“两窜遐荒”。在这么逼仄的人际空间里,诗人却能始终保持坦荡的襟怀,无愧无怍,光明磊落,这正源于坚持操守的自信,它也从侧面告诉人们,洛阳亲友与诗人休戚相关、心心相印!
没有庸俗的客套,不用虚与周旋,肝胆相知,坦诚相见,这样的别情诗使人耳目一新!
王昌龄不但诗歌创作硕果丰盈,在诗坛荣获“七绝圣手”的盛誉,在诗歌理论上也卓有建树。在他的理论专著《诗格》中曾明确提出诗歌“三境”说(物境、情境、意境),这对诗歌美学建设,特别是“意境”说的形成与发展作出了独特的理论贡献。
王昌龄,字少伯,长安人。开元十五年(727),进士及第,授秘书省校书郎;开元二十二年(734),中博学宏辞科。任汜水县尉,被贬谪岭南,后迁江宁县丞,晚年又贬为龙标(今湖南黔县)县尉,所以世称“王江宁”“王龙标”。
殷璠这样评价他:“其人孤洁恬淡,与物无伤。晚节谤议沸腾。言行相背,及沦落窜谪,竟未减才名”,并发出感叹:“固知善毁者不能掩西施之美也。”(《河岳英灵集》)
这不禁使人扼腕感慨:像王昌龄这样耿介高洁,不慕荣利,向来与世无争,还要遭到肆意诽谤,致使两次遭到贬谪,公道何存?就是这样一位冰清玉洁的一代英才,在安史之乱爆发后,也就是天宝十五年(756)在还乡途中竟惨遭亳州刺史闾丘晓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