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李白《赠孟浩然》
这位倜傥风流的孟夫子,竟然使“诗仙”李白倾倒得产生“高山仰止”的情感,无疑是诗坛巨擘、社会精英。如果按正常的擢才机制当是国家栋梁之材;纵然不能位极人臣,起码也得跻身于庙堂之上吧。可是诗章接着却是用互文见义的手法,说他从“红颜”到“白首”,都与达官显贵的高轩华冕无缘;平日里,或月中醉酒,或花下留连,经年累月只能高卧于青松白云之间。那意思是说,终其一生并没有入仕,只是一介布衣。
诗题告诉我们,这位孟夫子正是诗人孟浩然。
孟浩然,襄州襄阳(今属湖北)人,早年隐居鹿门山,曾游历东南各地。他虽然比李白年长12岁,可是从李白的赠诗看,两人却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孟浩然诗风清淡,长于写景,与王维齐名,两人是诗坛好友,所以世有“王孟”之称。
孟浩然生活的年代,史称“开元盛世”。说“野无遗贤”固然有过誉之嫌,可是像孟浩然这种不但使“诗仙”“倾倒”,而且“风流天下闻”的大才子,竟不被朝廷所擢用,这其中的缘故究竟是什么呢?
要想窥见其中端倪,我们还是先读读唐末光化年间进士,后来在五代南汉任职的王定保撰写的笔记体《唐摭言》卷十一中记载的这则故事:
一天,孟浩然被王维邀到官衙内署饮酒谈诗。两人正谈得高兴,唐玄宗李隆基来了。玄宗久闻孟浩然诗名,也很欣赏他的诗。也许是出于一时高兴,玄宗问孟浩然有什么新作。孟浩然于是吟诵了他近期写的《岁暮归南山》: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是啊,岁月催人,年华易老。而今两鬓斑白,却事业无成。想到这,怎能不愁苦得夜不能寐?尽管求仕的心理炽热而迫切,怎奈“上书”无路,进身无门。诗人不敢埋怨朝廷,你看他并不是说“怀才见弃”,而是说自己“不才”被弃,是因为没有才能所以不被录用。
哪知,玄宗皇帝听过之后,一直板着脸孔,半天才悻悻地说:“卿不求仕,而朕未弃卿,奈何诬我?”
如果用现代口语直白地表达,那就是:“是你自个儿不求官,并不是我要抛弃你,你为什么要冤枉我?”
说完这句话,竟拂袖而去。
一瓢冷水当头泼下,孟浩然愕然了。
他是真的没有“求仕”吗?按照当时规定,科举考试是进入仕途的铁门槛。还记得那是开元十六年(728),他专程赶赴长安参加进士考试,应该说,凭他的知识功底,是稳操胜券的。也不知在哪个环节上出了差错,稀里糊涂,不明不白地被淘汰了。既然从科举入仕这条路碰到了障碍,就托人援引推荐,王维是他的好友,也为他多方延誉,可是并没有什么效果。正如他向王维倾诉的:
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留别王维》)
执政者们又有谁能伸出援手呢?人海茫茫,知音难觅啊!
一晃5年过去了。开元二十一年(733),他再一次来到长安,写了一首《望洞庭湖赠张丞相》诗送给张九龄: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很显然,这是一首干谒诗。开章四句写洞庭湖那么浩瀚汪洋,蓄积丰厚,还不是为了说明江湖之深,不择细流,自己这样的小人物想依附张丞相?只不过说得比较隐晦含蓄罢了。诗人很巧妙地打了个比方,自己这么闲居在家里悠游岁月,总觉得愧对这圣明的时代,想出来为朝廷服务吧,又找不到人推荐。这就像想渡过宽阔的洞庭湖却找不到舟船一样,只好白白地坐在岸边,欣赏那些垂钓的人。诗人这么诚挚地申述内心款曲,还不是希望张丞相伸出援手?
据说,张九龄也很赏识孟浩然的文采才华,也不知什么原因,结果还是石沉大海。
除了“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留别王维》),教孟浩然还能有什么办法?
孟浩然这么才华卓著而求助无门,在社会上引起强烈的反响,编选《河岳英灵集》的大学问家、丹阳进士殷璠就很是抱不平,他曾感慨地说:
及观襄阳孟浩然,磬折谦退,才名日高,天下籍甚,竟沦落明代,终于布衣,悲夫!予方知命矣!(《唐诗纪事》)
笔者认为,孟浩然之所以不能入仕,跟那神虚无缥缈的命运倒没有什么关系,这与他的性格或许还真有某种牵连——
我们先说说他的相貌:编撰《唐诗纪事》的计有功说他:“骨貌淑清,风神散朗”。王维还给他画了一张像:“颀而长,峭而瘦。”又长又瘦,骨相清奇。文字描述也好,画笔描摹也好,总之,这种不同凡俗的相貌,还不正是为了说明他的性格傲岸不羁,落落寡合?
再看看人们对他的性格是怎么评说的。计有功说他:“救患释纷以立义,灌园艺圃以全高。”我们知道,具有“救患释纷”性格的人,必然是热血刚肠、侠肝义胆。这种人往往急公好义,嫉恶如仇;他又喜欢“灌园学圃”,种树种菜,真是忘怀势利、高蹈脱俗。你说,那些大权在握、鼻息干霓的大人老爷们,哪个不喜欢他的下属唯唯诺诺,唯马首是瞻;对这种性格耿介傲岸,从不愿溜须拍马的人谁愿援引提拔呢!
《唐诗纪事》里还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
秋夜,一场新雨初停,天幕上还飘浮着几缕浮云。星河淡薄,云缝里时不时飘洒几粒星星点点的小雨,逗得多才的诗人们诗兴大发。于是,有人提议,以这清新夜景为题相约联句,也就是你写两句,我写两句。说是为了凑凑热闹,增添雅兴;其实,还不是为了驰骋各自的文采才华。写着写着,该轮到孟浩然了,于是他也来了两句:
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
一抹微云、几星疏雨,银河轻淡、桐韵如歌。不仅对仗工整,秋夜清景也被描画到极致!
于是,“举座叹其清绝,咸以之搁笔,不复为继”。
在座的人都说简直把清秋好景写“绝”了,除了赞叹以外,谁也无法出其上,大家再也不敢继续下去,只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搁笔了事。
可是,一片叫好声只是表面上热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才高招嫉,自古皆然。这些人又怎么能消除“文人相轻”的心理痼疾?在大家面前,你把自己置于令人仰视的地位,他们中一旦有人掌握了权势,还愿推荐你吗?
从这也可以看出,孟浩然在人际交往中,是一个从不懂得使用机心、设置心灵防线的人。
孟浩然虽然求仕的希望成为泡影,诗歌创作却取得极大成就,他的山水田园诗尤为知名。
如《宿建德江》: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一天薄暮时分,诗人把航船停泊在一个烟雾朦胧的小洲边。这里,既是诗人今夜的寄宿地,也是对周边景物审美观照的立足点。
纵目远眺,视野无碍。但见青苍色的天穹紧贴着远方的地面,简直比那树木还要低。诗人运用文艺创作中的错觉描写。不说四野如何空旷,却活画出旷野无垠。俯瞰江水,表里澄澈,皎洁的明月倒映江中,与舟中人是那么亲近,诗人今夜不用举杯邀月而月在樽前……
自然景物如此美好,诗人本来应该高兴才是,可是,在这苍茫暮色中,旷野无人,万籁俱静,万千思绪,纷至沓来——
皇皇三十载,书剑两无成。(《从洛之越》)
仕途的失意,理想的幻灭,羁旅的惆怅,故乡的思念,又怎能不使人愁丝如织?真的是“日暮客愁新”啊!
再读这首《过故人庄》: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笔调轻松,语言恬淡,为我们勾画出一幅和平宁静的农家生活图。
孟浩然尽管一生沦落,却赢得诗坛盛誉。不但李白对他敬仰有加,杜甫也这样评价他:“复忆襄阳孟浩然,新诗句句尽堪传。”(《解闷》)张九龄、王维、王昌龄、殷璠都很推崇他,当代学者闻一多先生曾这样肯定他的创作成就:“到孟浩然手里,对初唐宫体诗产生了思想和文字两种净化作用,所以我们读孟浩然的诗觉得文字干净极了。他在思想净化方面所起的作用,当与陈子昂平分秋色;而文字净化,尤推盛唐第一人。由初唐荒淫的宫体诗跳到杜甫严肃的人生描写,这中间必然有一段净化过程。这就是孟浩然所代表的风格。”(《闻一多先生说唐诗》)
无论是思想的净化还是文字的净化,质言之,还不是缘于他心灵的净化?
为孟浩然编诗集的王士源在序文中这样评价他:
行不为饰,动求真适,故似诞;游不为利,期以放情,故常贫;名不系于选部,聚不盈担石,虽屡空不给,自若也。
他的行为举止从来不虚饰、不矫情,只求适合自己的心志,所以在别人看来似乎不合常理;他在社会交往中,从来不谋私利。只求表达真实的情感,所以常闹得很贫困。他不务浮名,清操自律,箪瓢屡空,贫贱自甘。他是一个襟怀坦荡、干干净净的人。
开元二十八年(740),孟浩然因背疽发作,死于南园,终年52岁。后来樊泽任荆州节度使,在襄阳(今湖北)为孟浩然修了一座大墓,刻碑在凤林山南。王维在襄阳刺史亭上给他画像,并题名为“浩然亭”,还写了一首诗悼念他:
故人今不见,日夕汉江流。
借问襄阳老,江山空蔡州。
(《哭孟浩然》)
到懿宗咸通年间,襄阳刺史郑瑊说,贤者不可直呼其名,改名为“孟亭”。孟浩然死后,可谓备极哀荣,这正表达了人们对他的无上敬仰与永恒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