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者在表达打破一切思想权威的态度时,表现出十分雄迈的精神气象。但另外一面,禅又是非常平易的,它亲切地融入平凡的日常生活与自然环境,看花开花落,风生云起,听牧童吹笛,翁妪闲话,于此感受人生的自在。可以说,在禅的理想境界中,“禅”的观念、意识已经消失了,只留下生活与自然。有一句话可以表达这种意味,就是“春来草自青”。
“春来草自青”曾经在2008年被用作山东省的高考作文题目,因此引起一番议论。这句话字面很浅,不过说到了春天草木就自然地萌发、生长,但由此可以引发的东西却非常丰富,是禅师喜欢说的一句话,《五灯会元》记载有好几个例子:
卷六,记西川灵龛禅师之事,僧问:“如何是诸佛出身处?”师曰:“出处不干佛,春来草自青。”佛或者“佛陀”,原本是释迦牟尼的尊称,但佛教流传过程中,形成众多佛的名目,是所谓“诸佛”。僧人所提的问题,意思是诸佛凭借什么而成佛,也就是佛性根本是什么。而西川灵龛则告诉他这个问题没有意义,万物自然,就是最高的真实。换言之,世界的本质并没有隐藏在世界的后面,它直接呈现于现象之中。
卷十五,记云门文偃禅师之事,僧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曰:“春来草自青。”这个提问及回答与上例几乎同出一辙。
宋代云峰文悦禅师似乎被门徒不断提问搅得心烦了,他在《原居》诗中写道:
挂锡西原上,玄徒苦问津。
千峰消积雪,万木自回春。
谷暖泉声远,林幽鸟语新。
翻思遗只履,深笑洛阳人。
“挂锡”本来是指云游僧人临时在某个寺庙中居留,用在这里主要是表现一种闲散的生活姿态。可是“玄徒”就是参禅的僧人,却苦苦地追问不休,想要从他这里知道修成正果的门津。
其实那些问题本来就没有意义,又怎样去回答他们呢?不如一起欣赏眼前景象吧:群峰积雪消融,万木回春,一片翠色。陵谷温暖,泉流丰沛,可以听到水声传向远方;深幽的山林中鸟儿啼鸣,那声音带着春天特有的欢欣。
与“春来草自青”一样,这里“万木自回春”用了一个“自”字作为强调,它和“鸟语新”的“新”字,都着意凸现大自然内蕴的生机适时而勃发。
哪里还需要苦苦追寻什么“祖师西来意”呢?传说达摩这位禅宗的祖师在中土只留下一只鞋子,想起来他辛苦传播禅学,惹得无数后来人争相说“禅”,实在也是可笑的事情。
云居晓舜禅师更爽气,他上堂开讲就宣称:“闻说佛法两字,早是污我耳目。”他说你不要跟他说什么“佛法”,他也根本不懂禅:
云居不会禅,洗脚上床眠。
冬瓜直儱侗,瓠子曲弯弯。
冬瓜是直的,瓠子是弯的,这是什么了不起的知识吗?这里面有什么了不起的道理吗?
你要问舜老夫(云居晓舜的别号),他会告诉你:没有什么知识和道理藏在里面,不过是冬瓜直、瓠子弯。要不然,打你三十棒试试?
诗人也以他们的方式,直接从自然中感受禅意。如刘长卿的《寻南溪常道人》:
一路经行处,莓苔见屐痕。
白云依静渚,芳草闭闲门。
过雨看松色,随山到水源。
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
“寻”是寻访,也就是事先没有约定的访问,因而没有遇上也是可以预料的结果。但寻访的过程,却增加了对隐居生活的理解与感受,这就构成了诗意。唐诗里屡有这样写的,如贾岛有《寻隐者不遇》。“常道人”是谁不太清楚,但不一定是道士。在唐代,僧人,或者泛义上的修道之士也可以称为“道人”,而从诗末的“禅意”来看,更大的可能是一位佛教信仰者。
隐者的居所在僻静之处,一路走来,山径上满是莓苔,印着履痕。若是热闹的地方,脚印叠着脚印,互相磨灭,不会有苔藓也不能留下足迹。这些履痕是隐者生活的印迹,它让探访者感到亲切,也有几分神秘。
到了门前,往远处看,是静静的水洲,上空有些白云飘浮。云和水本不相属,但云的柔和娴静,倒像是依恋着水渚。往近处看,常道人住处的门关着,门边长着许多青草,更显得那是“闲门”。没有见到人,只见到一派幽寂恬静的景象。
访客不遇,好像是扫兴的事情。但是寻访隐者,本来不是要商量什么军国要务或者财货得失,遇与不遇,无妨顺其自然吧,这也就谈不上如何的失望。那么就随便走走看看。下过雨,松色格外苍翠,沿着山径,就走到了溪水的源头。这还是在寻找常道人吗?似乎已经忘了那件事。“随山”的“随”,明显有随意和无目的的意味。
刘长卿喜欢禅,他要探访的常道人大概也是一位禅者,走来的路上或许想着谈禅的话题。但此刻对着云水溪花,觉得那就是禅意了,不说才是更好的。
寻访没有遇到朋友,但踩过他的足迹,也体味了自然中的禅趣,心有默契,也就跟见过了一样。
禅在自然中,也在朴素的生活中。看大慧宗杲(1089-1163)怎么说禅宗经典的公案“祖师西来意”呢?
正月十四十五,双径椎锣打鼓。
要识祖意西来,看取村歌社舞!
这位大慧宗杲禅师是两宋之际的一位高僧,南渡后曾主持余杭径山的能仁禅院,对临济宗的发扬光大起了重要的作用。上面所列的是一首上堂诗,作于绍兴九年。“双径”是径山的地名,如今仍有双径镇。这里是江南富庶的地方,正月十五,民间有热闹的喜庆活动,敲锣打鼓,载歌载舞,一派欢腾。什么是“祖师西来意”呢,什么是佛法根本呢?这就是了!简单朴素、纯任天机、无忧无虑的民间生活,就体现着禅的根本真实,体现着佛教利乐众生的本意。他甚至说:“士大夫平昔所学,临死生祸福之际,手足俱露者,十常八九。考其行事,不如三家村里省事汉,富贵贫贱不能汩其心。以是较之,智不如愚、贵不如贱者多矣。”(以上见《大慧禅师语录》)照他看来,穷人的欲望和执著较少,因而更容易悟道。
大慧宗杲因为和主战派的礼部侍郎张九成关系密切,常在一起谈论心性之学,又吸引了许多人,引起宰相秦桧的忌惮,被加以讪谤朝政的罪名,革除僧籍,流放十六年之久。(《宋史》张九成传)和尚因为政治问题而遭难,这算是很突出的例子了。他的佛学观念,和他的入世精神有着相通之处。
史载宗杲晚年住径山,“四方道俗闻风而集”,他的这首小诗,应该是传达了对追随者的某种期待吧。
当禅者把任运天真的生活看成是禅意的完美境界时,富于诗意的牧童形象成了一种典范。譬如黄庭坚的《牧童》诗:
骑牛远远过前村,吹笛风斜隔岸闻。
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算尽不如君。
京城是天下名利场,勾心斗角、机关算尽,人们在这里耗尽了精神。比起骑牛吹笛的烂漫小童,那些“长安名利客”岂不显得太愚蠢?
据说这首诗是黄庭坚七岁时写的。如果真是,我们知道他并没有留在家乡吹笛,他也跑到“长安”赶热闹去了,为此还倒了不少霉。有一天再读这首小诗,他自己会怎么想呢?
《五灯会元》中也收了多篇以牧童为主题的禅诗,如卷十六地藏守恩的一篇:
雨后鸠鸣,山前麦熟。
何处牧童儿,骑牛笑相逐。
莫把短笛横吹,风前一曲两曲。
这是上堂诗,是僧徒们参禅的入口。那时候想必有些放过牛的年轻和尚坐在僧堂中,他们读什么雨后麦熟呀,骑牛相逐呀,短笛横吹呀,也许会迷惑:这不早就知道?难道参禅其实是多余的事情?
徐渭是中国画史上显赫的人物,他号“青藤”,郑板桥、齐白石都宣称要做“青藤门下走狗”。徐渭的画以任情随兴、富于生趣见长。他晚年喜欢画儿童嬉戏的图景,并题上生趣盎然的诗。下面是一首《题风鸢图》:
偷放风鸢不在家,先生差伴没处拿。
有人指点春郊外,雪下红衫便是他。
还下着雪,那小子便逃学去放风筝,要算是放风筝的激进派了,在先生在爹妈眼里,真是欠揍。可是,“雪下红衫”是多么好看的画面,那种无知无识、充满野趣的生活是多么快乐!这首诗里完全没有禅的语言,但其实是有禅趣的,徐渭本人在禅学方面也确实有相当的修养。只不过正像前面说的,在禅的理想境界,“禅”的观念会消失。
我们就拿徐渭来收结吧。当徐渭充满热情地描绘童趣时,他已经很老了,他在人间走过了漫长的坎坷而痛苦的道路。他要表现的机心全泯、纯任天真的生命状态,是历经艰辛之后才有的返璞归真,它需要建立在深刻的人生经验之上。这样来看黄庭坚的《牧童》诗,实在不像是七岁小儿的口吻,如果真是七岁之作,也只是模仿大人说话,其实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