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的公案中,最常被提起的一句话,是“平常心是道”。这话头极为简单朴素,同时又特别能够体现中国禅的精神气质。
宋代禅僧无门慧开所撰《禅宗无门关》,收录了历史上一些著名的公案。
据这记载,“平常心是道”为南泉普愿接化赵州从谂之语句。赵州问南泉:“如何是道?”南泉云:“平常心是道。”赵州请他解说,南泉说:“拟向即乖!”意思是,“平常心是道”是简单而直接的感悟,不是什么复杂的义理,一旦解说,就背离本意了。
南泉普愿是马祖道一的弟子,也就是慧能的第三代传人。而依照《景德传灯录》的记载,这句话马祖道一就已经说过:“若欲直会其道,平常心是道。何谓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经云:非凡夫行,非圣贤行,是菩萨行。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
马祖道一的另一名高足大珠慧海也曾经在这一点上有过发挥。《五灯会元》记载,有一位有源律师(僧人中以持律见长的称为律师)问大珠禅师:“和尚修道,也要用功吗?”大珠禅师说:“用功。”又问:“如何用功?”大珠禅师说:“饥来吃饭,困来即眠。”问:“所有人都是这样,他们与大师一样用功吗?”大珠禅师说:“不同。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所以不同也。”
再要追溯上去,还可以归源于六祖慧能的《坛经》:“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这意思是说:佛法就在世间日常生活之中,试图脱离世间日常生活追求“觉悟”,犹如在兔子头上找角,永远不会有结果。
在这里稍稍多引了几条资料,想说明“平常心是道”体现了南宗禅的一种重要特色。由此引出一个根本性的问题:修习禅到底要达到什么样的目标?从宗教意义上说,禅宗和其他佛教宗派一样,最终目标是“成佛”——超越生死和轮回,达到涅槃境界。但禅者在强调“平常心是道”的时候,所谓“见性成佛”,显得很少神秘意味,它更多地指向精神的解脱和超越,表现为一种轻松愉悦、自适自足的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
这样来看“平常心”,说简单其实也很简单,就是远离颠倒梦想,不因世间的荣辱得失而妄生喜忧;就是处变不惊,遇事泰然自若、无所畏惧;就是万事随缘,不勉强不焦躁,平平淡淡;就是宽容大度,不苛刻,不张狂;就是不避艰辛,踏实劳作,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但“平常心”又不是容易做到的。就像大珠慧海所说,饥来吃饭原本很简单,可是世人喜欢“百种须索”,用无穷的心思来满足口腹之欲,使生命变得轻浮;困来即眠也很简单,但世人该睡觉时辗转反侧,计较不休,使生命变得焦躁。在说“平常心是道”时,包含了一种返归生命本真、返归朴素与单纯的意味。
无门慧开的《禅宗无门关》在每则公案后面附有诗,关于“平常心是道”的一首诗是这样的: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这首诗旨意非常浅,不过说一年四季风光各异,只要心境恬淡,便觉人间处处都好。但读上几遍,又觉得它意味深长。
“你好吗”,朋友见面,都这么问一句;“好的,好的”,一般都这么回答。可是自己问自己,更多的时候容易觉得“不好”。身体不好,总是哪儿有点不舒服,牙疼也足以让人心烦;工资涨了,可是别人涨得更多;身边的同事、朋友,关系都不错的,但他们的心事不好猜;就说天气吧,春天风沙大,夏天闷热,冬天伸不开手……如果我们不知道什么是“事之自然”,不能够以淡然的心情去面对一切,欣赏事物的趣味,那真的容易觉得“不好”,看不到处处都在的“人间好时节”。
有个词叫“心魔”,它导致我们和世界关系的混乱。《庄子·达生》有一段说赌博的心理:一个人用瓦器做赌注,他的技巧会十分高超;如果用带钩(古时带钩多有贵重的装饰,是比较值钱的东西)去做赌注,他心里就会有疑惧,动作就变形了,技巧就会降低;而用黄金做赌注的人很容易头脑发昏,心烦意乱。如果把赌博视为智力游戏,赌注越贵重顾虑越多,心智受到破坏的程度就越为严重,这就是心魔的骚扰。
日本围棋史上的一个故事犹如对《庄子》寓言的注释:林海峰二十三岁时在名人战中挑战坂田荣男,首局败北,这使他失去了自信。在向老师吴清源请教时,吴清源题写了一幅“平常心”送给他,告诉他:“你现在最需要的是要有一颗平常心。老天对你已经很厚了,二十三岁就挑战名人,这已经是多少人梦寐以求也达不到的成就了,你还有什么放不开的呢?”林海峰由此大悟,随后连胜三局,坂田扳回一局后,林海峰再胜一局,挑战成功,成为史上最年轻的棋坛名人。
同样说“平常心是道”,无门慧开的诗朴素简单,而宋初灵澄禅师的一首诗层次要丰富一些,可以比较着来欣赏。
因僧问我西来意,我话居山七八年。
草履只栽三个耳,麻衣曾补两番肩。
东庵每见西庵雪,下涧长流上涧泉,半夜白云消散后,一轮明月到床前。
“如何是祖师西来意”,是禅宗一大公案。禅宗祖师菩提达摩为什么来到中土?换句话说,禅宗的根本宗旨是什么?这是初习禅者想要知道的问题。如果禅师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为之详加解析,就意味着禅是有“原理”的,可以用逻辑解说的。但禅中国化以后,强调它超越语言,不承认有所谓“原理”,所以禅师的回答真是五花八门。稍举例来说,赵州从谂的回答是“庭前柏树子”;南台勤的回答是“一寸龟毛重七斤”;径山道钦的回答是“待吾灭后,即向汝说”;石霜庆诸不作答,“乃咬齿示之”。总之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但这些奇怪的回答其实都有一个共同的答案——那是各人自己的事情!
灵澄此诗也是从“因僧问我西来意”发端,下面通过回答这个问题,展开自己对禅旨的理解。但这不是哲理的解析,而是日常生活的描述,也就是说“平常心是道”。
什么是“西来意”呢?“我话居山七八年”,我就知道自己在山里住了七八年,别的说不上来。山里的日子很简单,脚穿草鞋,身着麻衣。“耳”是草鞋上穿绳子的地方,“草履只栽三个耳”,意思说草鞋没什么可讲究的,有三个耳就行。鞋子也有绣花嵌宝的,抬起脚来光彩耀眼,那真是必要的吗?老想着那双鞋子,人就变成鞋子了,变成鞋子很好吗?“麻衣曾补两番肩”,麻衣破在肩上,三番两次地补,表明和尚过着劳作的生活。对于喜好享乐的人来说,这样的日子未免太清苦,但对于禅者而言,“担水砍柴,无非是道”。锦衣玉食,常人所求。倒也不是锦衣玉食本身有什么不好,只是它总是用来表达人的贪欲和虚荣,使人脱离生命的本根,诚不如粗茶淡饭更宜于求道之人。
山涧流水,岭头飘雪,也是山居生活的寻常景象。身在东庵,看见西庵的雪,心里知道东庵也笼罩在雪中。雪的世界是一体,“东”与“西”是由人而生的差别;偶尔漫步山中,看见下涧流水,知道这就是上涧之泉。水本是一体,“上”与“下”也是由人而生的差别。
这是平淡的话,却并不是浅薄的话,很有可以体味之处。
世间万物是有差别的吗?其实种种差别,都是由人而生的。你往一条长桌的中间一站,两边分出了“左”和“右”,等你离开了,桌子是一体,哪有什么“左”、“右”?我们习惯于把中国说成是“东方国家”,有一首歌唱的是“遥远的东方有一条龙,它的名字叫中国”。但通行的地理概念中所谓远东、中东、近东,原本是站在欧洲立场所说的话。若是站在中国说,“遥远的东方”是美国西海岸。地球是个球体,哪有什么固定不变的东南西北!人间的事情也是如此。站在对立的立场上,甲有甲的是非,乙有乙的是非,“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庄子》语),等到对立消失,是非亦随着消失。人若过分地执著于自我,永远也不能理解他人的立场,永远只有自己道理十足,不合他的道理就必然错,这样,也许自己会觉得满足,可是哪里还能看到事物的本相呢?贪、嗔、痴,无非由此而起。
那么,世间万物没有差别吗?明明是方圆不同、黑白分明,世界上都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况且,不立名相,无从区别也无从选择。没有东、南、西、北之分,你大街上乱走一气,真的要“找不到北”了!没有善恶之别,人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世界岂不乱了套?关键只是在于要明白差别的成因,懂得名相的依据,摆脱偏执的立场。所谓万象各异,真如一体。
马祖道一说:“何谓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平常心”这东西,说简单也很简单,无非是从事物本来的样态看事物。但这又并不是很容易做到的,用铃木大拙的话来说,“无明”——世俗的知识和欲念就像一件湿衣服一样,紧紧裹在我们身上,脱不下来。
“半夜白云消散后,一轮明月到床前”,诗在这里结束。白云是遮蔽,有遮蔽则月不见明。去妄降惑,自性显现,就像云消月出,景象澄明。这时候,得道的人是平静的,在平静中感受到生命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