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中的坐看云起时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7-02 03:06

王维诗歌中涵融禅趣的作品很多,前面我们提到《鹿柴》和《辛夷坞》,那两首诗都是在描写景物时有意识地寄寓哲理性的象征,用力比较重一些。下面要说的《终南别业》情况有所不同,这是一首游览诗,它所包含的哲理是通过具体的日常生活行为来体现的,显得更为自然。而且,这也反映了禅宗思想一个非常重要的特征:禅首先不是宗教,不是哲学,而是生活方式、人生态度。我们来读这首五律: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王维诗提到他隐居的场所,有时说“辋川别业”,有时说“终南别业”,其实是同一个地方。终南指终南山,它包括长安城南边很大的一片山区,是一个大地名;辋川位于陕西省蓝田县境内终南山的北麓,是一个小地名。

诗开头两句概括了自己的人生兴趣和生活方式:从中年开始就喜欢佛学(“道”指佛家之道),晚年就在终南山下过起了隐居生活——其实是半官半隐,王维晚年虽担任尚书右丞的官职,但不太参与实际政务。这里有政治经历的原因:在安史之乱中,叛军占据长安,王维曾被迫接受“伪职”。唐军收复长安后,他受到追究,虽因各种缘故得以避免严厉的处分,但客观上他从此就很容易被政敌攻击,不合适对政治发表强烈的意见。同时又有心理的因素:在经历仕途风波之后,他愈发感觉到人世的虚幻,因此对佛家的超脱精神有了更亲切的体会,而隐居山林便成为最好的生活方式。

古诗中的坐看云起时

隐居生活孤独而随意,兴致来了便独自外出漫游,遇到“胜事”——美景或有趣的事物——也只有自己知道。“空”本来有徒然的意思,但在这里,“空自知”并非表现沮丧无奈,而是感叹此中的乐趣无法同奔波于尘世的人分享。其实对合适的对象,王维还是很愿意说的,他有一篇《山中与裴迪秀才书》,乃是文学史上必定提及的名作,信中描述辋川冬夜的月色:“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然后想象春天到来时又一番光景:“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鲦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最终发出充满诱惑的邀请:“斯之不远,傥(或许)能从我游乎?”只是,像裴迪那样被他赞美为“天机清妙”的人本也不多,事后用优美文字来描述景物,与触景生情时当下的感受,也不是同一回事了。所以终究是“空自知”。

下面“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记述了一段游览的经历:沿着山溪迤然而行,不知不觉走到流水的尽头,像是无路可走了却也不以为意,便随意坐下,遥望远山,看见水汽飘浮,渐渐凝聚为曼妙的云朵。

这大概是中国古诗中内涵最为丰富、意境最为美妙的佳联之一。它不仅是纪实,也是人生态度的象征。晋代人阮籍驾着车在外面走,走到路不通就恸哭而返,因为他由此联想到人世的艰难。但在王维这首诗里,走到路的尽头无路可走,并不是挫折也无所谓困顿,随遇而安,到处都有佳境。

换一个角度看,这两句诗又写出了万物变化的奇妙。我们用宋代陆游的名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游山西村》)做对照。陆游也是写景物随着行踪而变,写路到尽头,别开生面。但它的思维路径还是单线的,一种曲折变化的单线。而“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则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落笔。“水穷”和“云起”好像是没有关系的事情,但世间种种不可思议的变化,却每每在看起来没有关系的地方发生,用单线式的思维不能够理解它。这比陆游的名句显得远为空灵。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

律诗的末联需要有很好的收结,但王维好像没有找到收结的方法,他接着写偶然遇见山林中的一位老者,开心地谈笑,忘了回去的时间——其实他已经收结了:随兴漫游是偶然,水穷云起是偶然,遇见林叟笑谈而忘返也是偶然。一切都没有事先的设计,没有预期的目标,无需苦心经营。作为诗来说,也不必特意给它一个深刻的总结。

这首诗从“中岁好道”起头,它涉及佛理几乎是明白宣示的。但诗中并无抽象说理的内容,怎样理解其中的佛理,仍是各人的体会。清代诗评家徐增从“无我”这一观念来解释,说:“行到水穷处,去不得处,我亦便止。倘有云起,我便坐而看云起。坐久当还,偶值林叟,便与谈论山间水边之事,相与留连,则不能以定还期矣。于佛法看来,总是无我,行无所事。”(《说唐诗》)

“无我”是佛教的核心观念之一。依据缘起理论,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没有独立的、实在的自体,人是由五蕴(色、受、想、行、识)组成,也没有一个常一主宰的“自我”(独立灵魂)存在。“五蕴”解说起来很复杂,简单地说,正像日常说“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人从肉躯、感觉到心念和对外物的认知,无一不处在变化中,人只是依缘而不断生生灭灭的种种要素的集合。因此,没有必要用固执的态度来对待生活。徐增以为正是从这种观念出发,王维诗中所记述的游览过程才体现出“行无所事”(行为没有目的)的特点。

徐增的理解也不能算错。但是,应该注意到王维不仅是一名佛教信徒,还是一位伟大的诗人,而诗人的天性在于对美的敏感。按佛教的本义,万物无常,无常是苦。而诗人的心灵,却正因为认识到万物无常,更能在机缘凑泊的遇合中感受到人生的乐趣,和事物变化的神奇与美妙。在此种境界下人不受外力压迫也不受欲望牵引,自在自足,飘然如云。

前面提及王维致裴迪的信,说到唯有“天机清妙”之人,才能体会隐居山林的乐趣,那么李白应该属于这种类型吧。

古诗中的坐看云起时

李白的思想比较混杂,什么都沾到一点,和道教的关系特别密切,所以当时人把他称为“谪仙”——从天宫里被贬谪到凡间的仙人,可以想象他一派飘飘然仙风道骨的样子。

但这并不妨碍李白同时喜欢佛教。他的号叫“青莲居士”,这青莲就是佛教徒所喜欢的具有象征意义的事物。清代人王琦在《李太白年谱》中解释这个号的由来说:“青莲花出西竺,梵语谓之优钵罗花,清净香洁,不染纤尘。太白自号,疑取此义。”这大概是不错的,李白诗歌中也有“心如世上青莲色”这样的句子。

李白是不大耐烦的人,他不太喜欢在诗歌里用细致的手法表现禅理。而在描写自己向往的生活方式时,往往呈现出一种无牵挂无羁绊、不执著不粘滞的飘逸的生命姿态,这就体现出禅趣,和王维《终南别业》一类诗精神相通。譬如《山中问答》: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这首诗用问答的方式展开,是为了追求生动活泼的效果,好像可以看见李白在跟什么人说话的神态。那么,对“何意栖碧山”的提问,为什么“笑而不答”呢?这跟王维说“胜事空自知”有相似的意思:这种生活乐趣,不合适用语言来描述,懂的人不用说,不懂的人说了也没用。

我们再追问一句:不答就不答,“笑”什么?嘲弄提问的人吗?这首诗另一版本的题目叫《山中答俗人》,就是把那个假设的提问者当作嘲笑的对象。这个题目大概是后人乱改的,令人感觉浅薄,以这样的理解看李白的神态,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自得,难免有几分滑稽。

其实从诗中可以体会到:“笑”是被一个提问所引发的内心愉悦,好像自己对自己在说:你问我为什么,为什么呢?不自觉地就笑起来了,所以是“笑而不答心自闲”。而下面的两句也不是对提问的回答,而是由提问引起的感想。

“桃花流水窅然去”,展开一幅画面,是构成全诗意境的核心。一般说来,中国古诗写到落花,多有伤春的意味,但这里完全没有。鲜艳的桃花飘落水上,流向幽静深远的地方。你的目光注视着它,心神追随着它。此时此刻,自然以一个动作打动了人,成为人的精神向导。

花谢了,你可以把它看成一个过程的结束,而人们为之伤感,是因为联想到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不长久。但在大自然的无限生机里,花落只是一个变化;在落花随流水而去的所在,有另一片美好的天地向你展开。这也和王维描绘云从山谷中升向天空的图景相似。

最后归结到“别有天地非人间”。明了生活的本质,人所获得的将是一个新的世界。

禅是精神的解脱,从自设的、他设的羁绊与枷锁中解放心灵。到了禅里面,很多所谓“常识”被瓦解了,于是有更广阔的空间展现出来。

下面我们录一首契此和尚的《插秧诗》:

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契此和尚是一个带有传说色彩的人物。相传俗姓张,生活于五代后梁,明州(今浙江宁波)人。他是一个游方僧,常背着一口布袋出游四方,所以又被叫做“布袋和尚”。他长得头圆肚大,身子肥胖,好行善事,笑口常开。据说他圆寂时自称是弥勒佛的化身,以后人们便按照他的模样塑成了中国式的大肚弥勒佛,这种弥勒佛和印度佛教中原有的形象已经完全不同了。在供奉这位弥勒佛的殿堂上常见如下的对联:

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

开口便笑笑天下可笑之人

关于契此的传说和大肚弥勒形象的形成,实际上代表了中国民间对佛教的一种认识或者说期待:人们希望佛是善良的、可爱的、亲切的,他又神圣又好笑。为什么会有大肚弥勒佛?因为佛太庄重,所以就出现个好玩的。有了一尊弥勒佛像,寺庙就减少了几分庄肃威严,而多了几分欢快的气氛。观音菩萨本来是男身,为什么后来显示为美妙妇人?因为佛、菩萨都是男人,没意思。如此佛的世界才丰富多彩。

古诗中的坐看云起时

以契此和尚的名义流传下来的诗篇不少,其中最有名的就是上面这首《插秧诗》,它的特点是以平凡的农业劳作为比喻,引申出做人的道理,给人以有益的教诲,同时又很好地阐明了禅宗的哲理。佛教徒以通俗语言寓教化之意的诗作很多,但真正要做到言浅意深,把多种元素融合成一片,却也不容易,《插秧诗》是比较成功的例子。

开头“手把青秧插满田”是简单的叙述,直来直去,明明白白。接着“低头便见水中天”是顺延着上一句说下来,也是插秧时习见的景象,但已经渗入了象征的意义。民间谚语说:“抬头三尺有青天”,或者“抬头三尺有神明”,是告诫人们所作所为要光明正大,不可暗怀歹意。这里借插秧时云天映于水面的景象,把前面那种说法向更深处推进了一步:不要说抬头见天,低头又何尝不能见天?“天”也罢“神明”也罢,说到底只是人心向善之意,不能说头一低、咬咬牙,就什么也不顾了。如果心里一片光明,什么情形下人都是堂堂正正的。

稻秧有时会得病,根发黑变烂,插下去也长不成稻。佛家的说法,人有“六根”:眼、耳、鼻、舌、身、意。六根不清净,贪欲充塞,就会胡作非为,造下无穷恶业。“六根清净方为道(谐音‘稻’)”,用根健康秧才能长成稻的生活常识,比喻六根清净才能成道的人生道理,十分贴合,也非常巧妙。

如何才能保持六根清净?要懂得掌握进退,能够容让。插秧时人是向后退的,退到头,一行秧就插完了,成功了。“退步原来是向前”,再一次拿插秧做譬喻,说明人生在世,有时看起来是退,其实是进。相反,事事争胜,处处用强,反而很容易一败涂地,不可收拾。常语云“退一步海阔天空”,就是这个道理。而这首诗始终紧扣插秧农事,层层设譬,步步推进,让人赞叹大肚子和尚有智慧。

偶尔见到的一则故事说,师父问徒弟:如果你要烧壶开水,生火到一半时发现柴不够,你该怎么办?有的弟子说赶快去找,有的说去借,有的说去买。师父说:为什么不把壶里的水倒掉一些呢?世事总不能万般如意,退一步许多事情就变得容易了。

“退步原来是向前”的总结,还不止说“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从禅宗的思想来说,“进”或者“退”其实不过是人根据需要所做的假设,本身就是虚妄的。目标设在东,往西走是“退”;目标反过来呢?那就是“进”了。昨天以为进步了,今天形势一变,居然是倒退!如果不能圆融地看待世俗的价值和行为常规,就会陷落虚妄的意念中,手舞足蹈,念念有词,归根结底,一场虚空。

王维写“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精妙的句子,契此说“退步原来是向前”,是朴素的格言,但在精神上是相通的,都是反对偏执,主张随缘,以一种安静而活泼的心情对待世间的变化,因此获得人生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