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六祖慧能在接受五祖弘忍传法之后,为了避免纷争,连夜逃到南方去了,过了十余年隐居生活。后来他到了广州法性寺,参加了住持印宗法师讲《涅槃经》的法会。
会场上有一阵风吹动了旗幡,两个和尚注意到了,一个说是“风动”,一个说是“幡动”,争执不休。慧能上前告诉他们:“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二位心动。”(《坛经》)令听到的人都吃了一惊。
这是禅宗史上非常有名的故事,中学政治课本也曾以此为例,讲解什么是“唯心主义”的问题,并加以批判。
慧能的说法,依据的是《大乘起信论》中两句很有名的话:“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这里的“法”,简单说就是“现象”。现象是依意念而起、而灭的吗?这看起来有点奇怪。就像慧能说“心动”的那个例子,如果简单地去看,好像真的很荒谬:明明是“风吹幡动”,它跟“心”有什么关系?难道你心不动,风就不再吹着幡动了吗?
佛教在这方面有非常复杂的理论,我们暂且只从比较浅近的层面来说:当人们判断一个事物“是什么”或“怎么样”的时候,他自身的立场、知识、经验以及价值尺度是在起作用的。当一个人内心充满温情时,世界是美好的,春花固佳,秋叶亦美。相反,如果内心充满仇恨,他看到的到处都是敌意,所有声音都似乎暗藏着阴谋。圣严法师说:“我们看到仇人时,分外痛苦,但是,如果将心念转变一下——宽恕他、原谅他、同情他,以慈悲心对待他。当慈悲心一生起,怨恨就消失了;当你没有怨恨的心时,他不再是仇人,‘仇人’这个想法、‘仇人’这个现象,也就不存在了。”这就是“心灭而种种法灭”。
圣严的话不错,但也许还不够透彻。
实际上,人们常常是先有仇恨,再有仇人,心里的仇恨会带引我们找到仇人。这时候“仇人”只是仇恨得到实现的对象。而相反的一种情形是:只要有情欲,就会有爱人。因为情欲也需要找到实现的对象。汤显祖的名作《牡丹亭》如此动人,就是因为它描述了一个生命欲望渴求得到实现的故事。
如果人不能明白、控制自己的欲望,被内心的欲望所扰动,心动万物随之而动,他看到的是一个变形的世界。站在狭隘、偏执的立场上,是非无穷,祸福无端,内心的焦虑越来越深。而禅的修持所要达成的境界,就是摆脱种种虚妄的意念,摆脱由这种妄念所造的世界的幻象,保持空明的心境,随缘而行,不为外物所动,如此由超脱而达成自由。
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
夜深水静鱼不食,满船空载明月归。
这是唐代德诚禅师的一首诗,题名《船居》,是用钓鱼为象征说禅法。“千尺丝纶直下垂”,一个很深的欲望引导着人的行动,名也好利也好,总之人心焦渴,定要从外界获得什么才得满足。可是“一波才动万波随”,就像水面的波纹,一浪推着一浪,你走了一步,随着就有第二步、第三步乃至无穷。而因果的变化却不是人能够控制的,你会越来越多地感叹:“唉,形势比人强啊!”“无可奈何啊!”世上有些苦大仇深、生死相搏的人,问到起因,不过是些琐屑小事,甚至是一时误会。何至于此呢?就是“一波才动万波随”嘛。
“夜深水静鱼不食”。忽然醒悟过来,发现你最初所求的目标就是虚妄的,或者说可有可无的,得之失之,随之由之而已,你就从被动的状态中摆脱出来,飘然无碍。“满船空载明月归”,什么也没有得到,空船而去,空船而归,但心是欢喜的。其实,什么是“得”呢?你一心想要得到一个东西,念念不忘,心都被它塞满了,偌大世界,置若罔闻,“得”未尝得,失掉的已经很多!什么是“失”呢?你于外物无所挂心,将“得失”只看作因缘的起落变化,心中有大自在,根本就没有东西可“失”。“一波才动万波随”是俗众的人生,“满船空载明月归”是禅者的境界,其中的区别,很值得体悟。
王维有一首《辛夷坞》,写一个小小的景色而极富禅趣: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这里“木末芙蓉花”是借指辛夷。辛夷是一种落叶乔木,初春开花,花苞形成时像毛笔的头,故又称木笔。花有紫白二色,开在枝头(就是“木末”),大如莲花(所以用“芙蓉花”为比拟,莲花也叫芙蓉花)。这诗说“发红萼”,那是紫色的辛夷。我曾经在山野见过这种花,开花时树叶还未萌发,一树的花,色彩显得格外明艳。这种花凋谢的速度又很快,花盛开的同时就能见到遍地的花瓣,在草地上,在流水中,格外醒目。
佛家言“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大珠慧海禅师语录》),意思是在自然草木中也可以体悟佛法智慧,草木似无情而又有情。山谷溪涧之处,辛夷自开自落,不为生而喜,不为灭而悲。
它有美丽的生命,但这美丽并不是为了讨人欢喜而存在的,更不曾着意矫饰,故作姿态。你从尘世的喧嚣中走来,在绝无人迹的山涧旁见到天地寂然,一树春花,也许真的就体会到什么是万物的本相和自性;你又回到尘世的喧嚣中去,也许有时会想念那山中的花在阳光下展现明媚的紫色,无语地开,无语地落。
前面我们曾说起禅宗的一个重要来源是中国的老庄哲学,有些诗人纯粹从老庄思想出发,也会提出与禅宗相近的人生道理。“道”与“禅”分分合合,时常在半路相遇。譬如陶渊明说:“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形影神》)生死是自然的过程,一味贪生怕死,又因贪生怕死而生出无穷欲念、荒唐行径,生命的自然性就被破坏掉了,成为无根的浮嚣。
如果觉得王维那首诗虽然令人震撼,却多少有点冷寂,我们再读一首韦应物的《滁州西涧》,它的味道有些不同: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韦应物是中唐诗人,曾经做过滁州(在今安徽省)刺史,这首诗就是写滁州西部山野的景色。
诗开头写草。“独怜”是偏爱的意思。为什么呢?一方面山涧边的草得到水的滋润,春天到来时显得格外葱翠,另一方面这是“幽草”,它是富于生气的,同时也是孤洁和远离尘嚣的。对涧边春草的喜爱,呈现了作者的人生情怀。
如果一味地写景色之“幽”,则诗中的意境便容易变得晦暗,所以随后写黄鹂鸣于深树,使诗中景物于幽静中又添上几分欢愉。这是一首郊游遣兴之作,不像王维的《辛夷坞》那样强烈地偏向于象征,它有更多的生活气息和情趣。
绝句的第三句通常带有转折意味,同时为全诗的结束作铺垫。在这里,“春潮带雨晚来急”,雨后的山涧到了黄昏时分愈发流得湍急,一方面交代了郊游的时间过程和景物变化,同时又很好地衬托了末句的点睛之笔——“野渡无人舟自横”。
涧水奔流不息,而涧边渡口的小舟却自在地浮泊着,一种摆脱约束、轻松悠闲的样子。时间好像停止了。
人总是活得很匆忙,无数的生活事件迭为因果、相互拥挤,造成人们心理的紧张和焦虑;在这种紧张与焦虑之中,时间的频率显得格外急促。而假如我们把人生比拟为一场旅行,那么渡口、车站这一类地方就更集中地显示了人生的慌乱。
舟车往而复返,行色匆匆的人们各有其来程与去程。可是要问人到底从哪里来往何处去,大都却又茫然。因为人们只是被事件所驱迫着,他们成了因果的一部分。
但有时人也可以安静下来,把事件和焦虑放在身心之外。于是,那些在生活的事件中全然无意义的东西,诸如草叶的摇动、小鸟的鸣唱,忽然都别有韵味;你在一个渡口,却并不急着赶路,于是悠然空泊的渡舟忽然有了一种你从未发现的情趣。当人摆脱了事件之链的时刻,这一刻也就从时间之链上解脱出来。它是完全孤立的,它不是某个过程的一部分,而是世界的永恒性的呈现。
“野渡无人舟自横”有很强的画面感,也经常成为画家的选题。那是一条不说话的船,却在暗示某种深刻的人生哲理。
我们回到开头关于“风动还是幡动”的问题。我想慧能也并没有否认在“风吹幡动”的事实中风与幡各是一缘,他只是说当人的意念偏执于一方的时候,就已经被争胜的欲望所支配,不能够圆融地看待事物的关系,迷失了空明虚静、自在自足的本性。这时候坚持说“风动”或“幡动”,其实是“心动”。
世间有无穷的是非,无穷的争执,还有无穷的诱惑,人不能不在其中走过。要全然不动心也许很难,但若是处处动心,那恐怕要一生慌张,片刻也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