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千五百多年前,当孔子(前551-前479)带着一群弟子奔波在中原大地上,四处去推行他们所崇仰的人间理想时,在西边的印度,比孔子年长十多岁的释迦牟尼(前564-前484)也正带着一群弟子漫游于原野,为创立佛教而忙碌。
孔子的目标在现世,他关心合理的政治秩序、高雅的道德修养,而释迦牟尼关心人如何从苦难的现世获得解脱。
在黄河岸边,在恒河之畔,两位互不相知的古贤各以自己的方式为人类寻求精神家园,将他们智慧的光芒投射到遥远的时空。
释迦牟尼的本名叫悉达多·乔达摩,是古印度释迦族的王子,出生在今尼泊尔的南部。二十九岁时,这位王子有一天外出巡游,路途中,他遇到一位枯瘦的老人,一位在路旁哀吟的病人,又看见一支送葬的队伍,一位修行者。这一切构成了一幅生命的图像:辗转于生、老、病、死,人被无穷的欲望所折磨,找不到归宿。生命是有意义的吗?如果有,终极的圆满又如何可能?他决意出家修道,为世人寻求一条离苦之路。
古印度有非常浓郁的宗教氛围,存在各种宗教流派,其中主要的两大系统是婆罗门和沙门。释迦牟尼出家后遍访名师,得到他们的指点。他也曾加入苦行沙门,据说一天只食一颗麻麦。当时这些不同的宗教流派都有静修的方法,通称为“瑜伽”(梵文Yoga),其含意为“一致”或“和谐”,是一种提升意识、发挥潜能的方法。其中的一个分支叫做“禅”(梵文Dhyāna),本意为“思维修”或“静虑”。释迦牟尼在修行的过程中,修习了很高的禅定功夫。
伟大的思想者都会在某个时刻意识到一个问题:已有的一切学说都无法使他感到满足,他找不到老师了。这使释迦牟尼感到一种近于绝望的痛苦。三十五岁那年,他来到如今叫做“菩提达耶”的地方(在今印度比哈尔邦),坐在一棵无花果树下,发愿说:若不能获得无上正觉,永不起身!他如何沉入冥想,思考了什么,后人无法知道。记载说他在树下坐了整整七天七夜,到了第七个夜晚过去,天将拂晓时分,释迦牟尼遥望明星,瞬间彻悟宇宙、人生真相,证得无上正等正觉,由此成为佛陀。那种无花果树原名毕钵罗树,后来被称为菩提树——“菩提”(梵文Bodhi)是智慧、觉悟的意思。
佛教流传以后,释迦牟尼不断被神化。今日我们走进佛教的寺庙,总是会在大雄宝殿正中看到一尊佛祖的塑像,常常是贴金的,显得高贵而神圣。如果是在山崖上雕凿成像,有时会做得很大,来体现佛的崇高与伟大,令人生敬畏之心。他有许多尊号,最常用的有“佛陀”——彻底觉悟者;“如来”——显示无所不在的绝对真理;“释迦牟尼”——释迦族的贤人。人们习惯把最后一种当作他的名字来使用。
但回到历史本源上去看,释迦牟尼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追求真理、创立宗教学说的思想者。他在菩提树下静坐的七天七夜,是佛教史上最伟大的一次禅定实践。在后世,瑜伽逐渐转化为一种以调息、静心为基础的健身方法,虽然还有一些神秘气息,它的宗教意味已经淡化了。禅或者说“禅定”,则被佛教所继承,成为僧人修行的方法。这就是禅的第一层意义。而在泛义上,“禅”也可以用来指各种与佛教有关的事物,如寺庙又称“禅林”,僧服也叫“禅衣”等等。
“禅”还有一层相对狭义的用法,是指佛教的一个特殊分支——禅宗。在佛家的解说中,它也是源于释迦牟尼。关于禅宗起源,有一个十分美妙的故事,叫作“拈花微笑”。
这个故事最早记载于《大梵天王问佛决疑经》。书中说:佛祖释迦牟尼入寂前,在灵山召集大众举行最后一次说法。有一位大梵天王(佛教中的护法神)向佛祖敬献一枝金色莲花,请求佛祖:如果还有未说的最上大法,希望能宣示给众人和将来的修行者。佛祖拈起莲花,面向众人,瞬目扬眉,一言不发。众人不知佛祖何意,也都默然无语。此时只有释迦牟尼的大弟子摩诃迦叶破颜而笑。佛祖便说道:“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
“正法眼藏”是指朗照宇宙、包含万有的佛法全体,“涅妙心”是指摆脱一切虚妄的精妙思想。简单说,这两句就是指佛法的全部精华,所以它是“最上大法”。这个“最上大法”是真实的,却没有任何迹象,它极其微妙,无法用语言、文字来解说,只能在心心相印中传递。当时只有摩诃迦叶感知到释迦牟尼在无言中宣示的大法,所以佛祖说:我已经把它托付给迦叶了。
所谓“教外别传”,意思是它在佛教各个宗派中自成一个特殊的体系。按照禅宗的解释,一般的宗派都是依赖经典来传授教义的,这称为“教”;禅宗是不依赖经典、“不立文字”的,所以称为“宗”。
常见的佛祖造像大多有一种祥和、宁静、安闲的神态,我们想象他手拈一枝莲花面对众人时,更多了一层美妙,甚至是略带女性化的柔和。而迦叶的微笑,应该是虔诚而又自信的,它把一种清明纯净的心境回应给佛祖。佛祖拈花,迦叶微笑,两心相通,“最上大法”就这样完成了宣示和传承的过程。
根据这一记载,禅宗把迦叶尊为初祖,就是第一代祖师爷。
但这里有些问题。“拈花微笑”的故事并不见于早期的佛典,《大梵天王问佛决疑经》这大概在唐代后期才出现于中国,所以许多人怀疑它是一部伪经。很大的可能,“拈花微笑”其实是禅宗逐渐盛行以后虚构出来的故事,是禅宗面向佛祖的一种文学性溯源。那么,禅宗忽略语言而崇尚“妙悟”的精神,在佛教原来的思想传统里有没有依据呢?那还是有的。
早期佛教有一位著名的修行者,名为维摩诘,他是不曾出家的居士,但佛学修养却是“菩萨”这个层次中最高的。《维摩经》记载,一次众菩萨、罗汉去探望维摩诘,讨论“不二法门”——超越一切相对、差别的显示绝对真理的教法。文殊菩萨说:“我于一切法,无言无说,无示无识,离诸问答,是为菩萨入不二法门。”然后文殊又请教维摩诘,希望他解说一下“菩萨入不二法门”的途径。维摩诘如何回应的呢?他只是默然无语。那意思等于说:既然不二法门是无可言说、无从追问的,那还需要我说什么呢?这一过程虽然不如“拈花微笑”的故事那么富于诗意,精神却是一致的。
由《维摩经》的上述记载,可以认为在早期佛教中已经包含了禅宗的某些特质。但印度佛教从其主流来说,是强调经典的作用、依赖经典进行传播的。而禅宗则是一种中国化的佛教,并非完全起源于印度佛教,它在中国固有的思想传统,特别是老庄学说里,另有重要的根源。日本最著名的禅学者铃木大拙说:“像今天我们所谓的禅,在印度是没有的。”“中国人的那种富有实践精神的想象力,创造了禅,使他们在宗教的情感上得到了最大的满足。”宗白华先生说:“禅是中国人接受佛教大乘义论后认识到自己的深处而灿烂地发挥到哲学与艺术的境界。”
在老庄思想里,有一个本体性质的概念,被称为“道”,它是先于一切、化生万物的宇宙本源,也是万物运化的内在法则。对于这个“道”,人们可以去说它,然而一旦说出来,那就不再是“道”本身了。因为道是永恒、无限的,而人类语言的功能却是有限的,你不能用低级的东西去定义高级的事物。《老子》劈头第一句“道可道,非常道”,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庄子》书中更是多处描写了在沉思冥想中获取内心自证的境界,认为这才是到达最高真理的方式,并处处告诫人们对语言的不足保持警戒,强调就像使用“筌”的目的是捕鱼,使用语言是为了达意,要懂得“得鱼而忘筌,得意而忘言”,到了最高境界,便是会意的静穆。
有一首也可以用“拈花微笑”四字来形容的诗,那就是陶渊明的《饮酒》。陶渊明并不信佛,而他的这首诗却和禅理相通。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当人心与俗世相隔远时,就会与自然亲近。这时遥望美妙的山岚、自由的飞鸟,体悟到人生的真谛,可是要把它说出来,却无法找到合适的语言。换句话说,这种对“真意”的体悟,只能在“忘言”的状态下保持。
“采菊东篱下”,陶渊明手中是拈着花的。在体悟人生真谛的时刻,我们认为他面带微笑,也不能算是过分的猜测。只不过,迦叶是从佛祖那里领悟了“最上大法”,陶渊明则是面对“南山”即庐山。山水中何以有“真意”?因为大道虚静,它的造化伟力就显示在自然之中,人和自然的融合,便意味着个体生命向永恒大道的回归。道也是“最上大法”。
这里还有一个小小的细节值得注意,就是花——佛祖手中的莲花,陶渊明手中的菊花。它只是可有可无的道具吗?恐怕未必。花虽微渺,却显示着人世的美好。追求“最上大法”、归依大道,并不意味着摒弃现世的美好,相反,它与美的意趣同在。所以,“拈花微笑”的故事被人们喜爱,还有更平凡更日常性的原因,就是它象征了一种生活态度:以恬静而欢喜的心情看待世间的一切,笑对众生,笑对万事,自然超脱。
佛教与老庄的结合,最后形成了禅宗思想。禅悟是一种摆脱语言阐释和逻辑分析,通过个体的体验与实践彻悟真理,使生命趋向完美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