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物词并非始于南宋,但它是在南宋才发展成为一时之胜的。清人蒋敦复在《芬陀利室词话》中说:“词原于诗,即小小咏物,亦贵得风人比兴之旨。唐五代、北宋人词不甚咏物,南宋诸公有之,皆有寄托。白石、石湖咏梅,暗指南北议和事。及碧山、草窗、玉潜、仁近诸遗民《乐府补题》中,龙涎香、白莲、莼、蟹、蝉诸咏,皆寓其家国无穷之感,非区区赋物而已。”这说明到了南宋后期,由于文人结社联吟,同题分咏,争奇斗胜,咏物之风更为盛行,且多有作者自己深沉曲折的政治寄托。在这些词人之中,王沂孙尤为咏物圣手。在他现存的六十四首词中,咏物词竟达三十四首,占了全集的一半以上。因此,我们要深入研究王沂孙的思想及其创作,就不得不从他的咏物词入手。
王沂孙,字圣与,号碧山,又号中仙,会稽(今浙江绍兴)人,生卒年不详。根据他称周密为“丈”,张炎亦称周密为“翁”,可知其年辈稍晚于周密,而与张炎相若。他们都历经了南宋覆亡的沉痛,后半生在元朝度过,属于宋代的“遗民”。由于时局的严峻,他们虽有兴亡之感却不敢明言,只好托之比兴,故其咏物之作大都具有文小旨大、类迩义远的特点。但与周密、张炎相比,王沂孙咏物词不仅“寄托最多”,且“最为沉郁”。对此,清代词人周济、陈廷焯均有评论。张惠言在其《词选》卷二中也说:“碧山咏物诸篇,并有君国之忧。”如下面这首《眉妩.新月》,就明显有着“寄托”的痕迹。
渐新痕悬柳,淡彩穿花,依约破初暝。便有团圆意,深深拜,相逢谁在香径?画眉未稳,料素娥、犹带离恨。最堪爱、一曲银钩小,宝帘挂秋冷。
千古盈亏休问,叹慢磨玉斧,难补金镜。太液池犹在,凄凉处、何人重赋清景?故山夜永,试待他、窥户端正。看云外山河,还老桂花旧影。
上片围绕“新月”着意描写,非常工细。下片则转入抒情,运用隐喻的手法,语意双关,既咏新月,又暗藏对当时危在旦夕的南宋政治局势的悲叹。如“慢磨玉斧,难补金镜”,是借用李贺《七夕》诗“天上分金镜,人间望玉钩”词意,暗指山河残破难以收复。“故山夜永”二句,似团圆之望,尚未放弃,但希望终归只是希望罢了。最后“看云外山河,还老桂花旧影”两句,又反映了宋朝山河破碎的社会现实。张惠言《词选》说:“此喜君有恢复之志,惜无贤臣。”宋渡江后的百余年间,一直未能“恢复中原”,而国势民力却日见颓落凋敝。王沂孙这首词,借助对新月充满新意的描写,寄寓了他叹惜山河破碎、期冀国家统一的感情。而这种感情,应该说是代表了当时一大批爱国词人的共同心声。又如他的《庆宫春.水仙花》:
明玉擎金,纤罗飘带,为君起舞回雪。柔影参差,幽芳零乱,翠围腰瘦一捻。岁华相误,记前度、湘皋怨别。哀弦重听,都是凄凉,未须弹彻。
国香到此谁怜?烟冷沙昏,顿成愁绝。花恼难禁,酒消欲尽,门外冰澌初结。试招仙魄,怕今夜、瑶簪冻折。携盘独出,空想咸阳,故宫落月。
从词的题目来看,是咏水仙花,而实际上是借花喻人,艺术地再现了江南人民国破家亡、流离漂泊的凄苦命运。近人吴梅认为“凄凉哀怨,其为王清惠辈作乎?”(《词学通论》)周尔墉谓“凄然有碧海之音”(周尔塘《周评绝妙好词笺》卷七),指出其属于哀以思的亡国之音。从词末“携盘独出,空想咸阳,故宫落月”语看,其借花写人、喻指家国败亡的旨意,是比较明显的。再如《水龙吟.落叶》:
晓霜初著青林,望中故国凄凉早。萧萧渐积,纷纷犹坠,门荒径悄。渭水风生,洞庭波起,几番秋杪。想重崖半没,千峰尽出,山中路,无人到。
前度题红杳杳。溯宫沟、暗流空绕。啼螀未歇,飞鸿欲过,此时怀抱。乱影翻窗,破声敲砌,愁人多少!望吾庐甚处,只应今夜,满庭谁扫?
此词虽以“落叶”为描写对象,然而词人那“望中故国凄凉早”的摇落之悲却贯穿全篇。在作者眼里,这江山依旧是故国的江山,由于朝代改换,江山易主,经过战火的洗礼,景象竟是如此萧瑟。尤其是词的下片,借红叶题诗之故事,暗示故宫冷落,进一步寄托其君国之忧、黍离之悲。
在《花外集》中,类似这样的咏物之作还有《天香.龙涎香》、《水龙吟.牡丹》、《庆清朝.榴花》等。尽管作者用暗喻的手法,借物托情,但这些词里所寄寓的君国之忧、黍离之悲的故国之思,还是明白可见的。
当然,王沂孙的咏物词,也有词意晦而不明、较难索解的。如《扫花游.秋声》:
商飙乍发,渐淅淅初闻,萧萧还住。顿惊倦旅,背青灯吊影,起吟愁赋。断续无凭,试立荒庭听取。在何许?但落叶满阶,惟有高树。
迢递归梦阻。正老耳难禁,病怀凄楚。故山院宇,想边鸿孤唳,砌蛩私语。数点相和,更著芭蕉细雨。避无处,这闲愁、夜深尤苦。
词之上片隐括欧阳修《秋声赋》而成,均以词人所见、所闻、所感写秋声,下片转从羁旅之情方面来说,倍觉怆然。根据王沂孙所处国破易代的时代,和他为情势所迫不得已出任学官的经历,这“顿惊倦旅”的背后,可能还有更深层的难言之痛。然而,像这样暗藏在字缝里的东西,我们只能去寻求,却不能定解。至于他那首载于《乐府补题》的咏蝉名篇《齐天乐》,则写得更为曲折深隐:
一襟余恨宫魂断,年年翠阴庭树。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深诉。西窗过雨。怪瑶珮流空,玉筝调柱。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
铜仙铅泪似洗,叹携盘去远,难贮零露。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余音更苦。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谩想薰风,柳丝千万缕。
毫无疑问,这首词不是单纯的咏物,而是别有寄托。但它究竟寄托什么,却使人捉摸不定。有人说它是写“身世之感”,有人说是写“亡国之恨”,有人说是影射元僧掘宋陵事。其实,就算因当时帝后陵墓被掘一事而发,也未尝不兼寓自己的“身世之感”;写个人身世的凄凉,也未尝不包括对南宋王朝的哀悼。清代词人朱彝尊说:“词至南宋始极其工,至宋季始极其变。”(《词综.发凡》)这话是符合实际的。尤其是咏物之作,至宋末元初之际“变”得更为厉害。就词的内容来说,由抒发个人身世之感,扩大到寄托国家兴亡之痛;而从艺术上看,则大多写得隐约婉曲,若即若离。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不妨举仇远一首《齐天乐.蝉》为例证:
夕阳门巷荒城曲,清音早鸣秋树。薄剪绡衣,凉生鬓影,独饮天边风露。朝朝暮暮。奈一度凄吟,一番凄楚。尚有残声,蓦然飞过别枝去。
齐宫往事谩省,行人犹与说,当时齐女。雨歇空山,月笼古柳,仿佛旧曾听处。离情正苦。甚懒拂冰笺,倦拈琴谱。满地霜红,浅莎寻蜕羽。
这首咏蝉词与王沂孙的同调同题作品风格相近,内容也相似。其间有故国之思、身世之感,可能也有对宋陵宝物被洗劫的悲恨。当然,所有这些思想内涵,单从字面上是看不出来的。只有把它放在那个特定的时代背景下去深入考察、体会,才能找到其托意所在。可见,把真实的感情和怀抱意志寄寓在对客观外景某一事物的咏叹中,正是一代遗民创作中的共同倾向,而王沂孙只不过是在这方面显得更为突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