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阅读梦窗词时还会惊奇地发现,他的“运笔修辞,竟然与一些现代文艺作品之所谓现代化的作风颇有暗合之处”(叶嘉莹《迦陵论词丛稿》)。请看其名作《莺啼序》:
残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
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瞑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
幽兰旋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几番风雨。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淡尘土。
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亸凤迷归,破鸾慵舞。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沉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这首词为作者自度曲,共二百四十字,是词中最长的调子。据夏承焘《吴梦窗系年》考证,“梦窗在苏州曾纳一妾,后遭遣去。在杭州亦纳一妾,后则亡殁”。从词中“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委,瘗玉埋香”诸句看,当为悲悼杭州亡妾。全词分四片。第一片从眼前的伤春情绪写起,引出之后的羁旅相思之情;第二片回忆“十载西湖”的一段艳遇欢情;第三片写别后情事;第四片悼亡,写深沉的哀思。全词随作者感情意识的流动,打破时间与空间的界限,把生前死后、江南辽北结合在悲喜相错的抒情笔墨之中,从而使过去的情事与眼前的景象重叠交错,造成“一片凄迷”的境界,但“细绎之,正字字有脉络”(陈洵《海绡说词》),结构是很严密的。
再看他的《花犯.郭希道送水仙索赋》:
小娉婷,清铅素靥,蜂黄暗偷晕。翠翘欹鬓。昨夜冷中庭,月下相认。睡浓更苦凄风紧。惊回心未稳,送晓色,一壶葱茜,才知花梦准。
湘娥化作此幽芳,凌波路,古岸云沙遗恨。临砌影,寒香乱、冻梅藏韵。熏炉畔、旋移傍枕,还又见、玉人垂绀鬓。料唤赏、清华池馆,台杯须满引。
这是一首咏物词。上片先从梦中所见的水仙花写起,突出它的娇小、清丽。“昨夜冷中庭,月下相认”逆入,即倒叙词人昨夜睡前月下观花的情景。至“睡浓”二句,说明起首三句中所写的水仙花乃是词人梦境中的具象。最后以“花梦准”三字钩转作结,写出梦醒后的实境。下片似梦非梦,纯是写神。换头说水仙花乃“湘娥”化身,因有“古岸云沙”句。以下又用寒梅陪衬,更见其风韵不凡。“熏炉”句,则醒眼所见之水仙,说“还又见”,正与上片前半部梦境中的情境相应,使水仙花的具象再次在词人的梦境中出现。结末“料唤赏,清华池馆,台杯须满引”三句,回到送花人索赋之意上,巧妙点题。全词除咏物工巧、长于描摹外,还出色地运用了类似西方现代小说的“意识流”的结构方式,即按照“梦境(潜意识)——实境(显意识)——幻境(潜意识)——实境(显意识)——幻境(潜意识)”这样的意识流动过程来塑造水仙花形象,组成曲折而又完整的词章。如此“遗弃传统而近于现代化”(叶嘉莹《迦陵论词丛稿》)的表现手法竟然在吴文英词中运用得如此自如、成功,确实令人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