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的结构属于谋篇的范畴,是测度作家艺术技巧、构思才能的重要标尺。任何一首诗词作品都有它的结构特点。
对于梦窗词的结构方式,前人大多是持否定态度的。如宋末张炎在其《词源》中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显然,这是他的艺术偏见。但此论流传甚广,影响很大,几乎成了对梦窗词的一个定评。直至近世,引用者仍大有人在。如胡适在他所编《词选》中说:“《梦窗四稿》中的词,几乎无一首不是靠古典与套语堆砌起来的。张炎说‘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这话真不错。”因此,今天我们要重新审视梦窗词的艺术成就和历史地位,首先必须澄清前人对它的种种误解。而在这一点上,今人叶嘉莹教授已成功地迈出了第一步。她在《迦陵论词丛稿》中指出:“梦窗词之七宝楼台拆碎下来,不仅不是‘不成片段’,而是每一片段与每一片段之间都有着钩连锁接之妙。”这看法是很有见地的。
与之前婉约派词人相比,梦窗词的结构有周邦彦勾勒之妙,而无柳永平叙之病。“勾勒”原是绘画术语,即“勾勒填彩”之勾勒,意谓对描绘对象轮廓线条的刻画。用勾勒之笔写词,能使词的结构密中有疏,“于逼塞中见空灵”(周尔墉评《绝妙好词》)。吴文英继承了清真词的这一结构方式而又有所提高。试看他的《风入松.桂》:
兰舟高荡涨波凉,愁被矮桥妨。暮烟疏雨西园路,误秋娘、浅约宫黄。还泊邮亭唤酒,旧曾送客斜阳。蝉声空曳别枝长,似曲不成商。御罗屏底翻歌扇,忆西湖、临水开窗。和醉重寻幽梦,残衾已断熏香。
这是一首怀念情人的词。上片以“愁”字领起,点出“暮烟疏雨西园路,误秋娘、浅约宫黄”,可知写的是苏州情事。下片因桂忆貌,因蝉忆歌,因西园又推及西湖,转入另一个情事。全篇糅合两个情事,但地点分别,转换自然,意脉大体可寻。
词之章法,以起、结、过片为最要。勾勒之笔用在换头处,在词中往往能起到承上启下、贯通脉络的作用,使形象清晰完整。如《祝英台近.除夜立春》,上片:“剪红情,裁绿意,花信上钗股。残日东风,不放岁华去。有人添烛西窗,不眠侵晓,笑声转、新年莺语”,极写人家除夕守岁之乐。换头“旧尊俎”,着一“旧”字,除引起后面对往事的追忆、神往外,也与上片形成今昔的鲜明对比,所以陈洵要说这个“旧”字为“一篇精神所注”(《海绡说词》),似不无道理。又如《夜合花.自鹤江入京,泊葑门有感》,上片写往年在苏州旧游的欢乐,下片写如今重来苏州的悲感,而词意转折全在换头“十年一梦凄凉”一句。“凄凉”是词人此次重来苏州的总的感受,这个词贯穿整个下片的情调。还有,《六丑.壬寅岁吴门元夕风雨》用的也是勾勒的结构方法。此词上片写旧日吴门的元夕盛况。“星河敛滟春云热”,见天气澄明,无风无雨。下片用“过眼年光、旧情尽别”作勾勒,随后带出风雨,极写今日吴门元夕之凄凉。通篇今昔对写,全在晴、雨上分别,而词意转折之妙则又得力于勾勒之笔。
除换头处,梦窗词之“勾勒”还常见于发端处。在词的开头,以一二语勾、勒、提、掇,往往能使全篇旨意明朗,如同点睛。如《浣溪沙》一词为怀人感梦之作,但通篇几乎都是景语,情感表述很隐曲,如果没有起句“门隔花深梦旧游”作提示,那真成了“人不可晓”(沈义父《乐府指迷》)的作品了。再如,《霜叶飞》起处“断烟离绪”,一景一情,领全篇意。以下叙写全摄入这四字中。另如《瑞鹤仙》起句之“晴丝牵绪乱”,《渡江云》起句之“羞红颦浅恨”,《解连环》起句之“思和云结”等,皆笼罩全篇,“有千钧之力”(周济《宋四家词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