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姜夔的词风,人多以“清空”、“骚雅”(分别见张炎《词源.清空》及陆辅之《词旨》)来概括,这从直观上看是不错的,尽管它不十分公允。姜夔作词多为咏物。在他今存的八十多首词中,严格意义上的咏物词就有二十三首之多。如果把那些提到梅、柳等物的词都包括在内,那就更多了。
值得注意的是,姜夔的咏物词,与周邦彦的“模写物态,曲尽其妙”(毛刻本《片玉词》强焕《序》)不同。为了弄清这个问题,我们不妨对姜、周二人的咏物词作些比较分析。只有这样,才能看出他们的不同之处。
“模写物态,曲尽其妙”,实际上也就是王国维所谓“言情体物,穷极工巧”(《人间词话》)之意,它概括了周邦彦咏物词在艺术上的主要特点。贺裳《皱水轩词筌》亦称其“生平景胜处为多”。从这些评论中可以看出,周邦彦词具有一种写真的创作倾向。因此,它给人的质感非常强烈。下面试举一些例子。如: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苏幕遮》)
浮萍破处,檐花帘影颠倒。(《隔蒲莲》)
芳草怀烟迷水曲,密云衔雨暗城西,九陌未沾泥。(《望江南》)
这种刻画,细致入微,意象生动传神,但它给人的印象却是质实的。
这种质感,在他的《一寸金.新定作》中表现得也很强烈。此词中“望海霞接日,红翻水面,晴风吹草,青摇山脚”数句,写景物的光色和动态,真可谓穷极工巧,壮丽如画!
另外,如“晓阳翳日,正雾霭烟横,远迷平楚”。(《扫花游》)写雨意渐至的景象,“朝云漠漠散轻丝,楼阁淡春姿”(《少年游》)写微雨,“快风收雨,亭馆清残燠”(《六么令》)写雨后凉生的夏天亭馆……无不“曲尽其妙”。
可见,“模写物态,曲尽其妙”,是周邦彦作咏物词所追求的审美目标。
姜夔则不然。他一生游食江湖,常往来于烟江松岭之间,“遇溪山清绝处,纵情深诣,人莫知其所入”(张羽《白石道人传》),且自称“最识江湖味”,但作词之际于溪山景物却很少写真,往往不过借淡绘浅抹的山容水态来表现自己冷寂幽独的情怀。如《点绛唇》词云:“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其中意象,无一不是主观理念的外现,它自然无法产生一种质感效果,而只是让人们领会到某种思想意趣。“燕雁无心”数句,王国维认为“隔”,因为形象不强。
与周邦彦词中“客位”(即实际景色)占主导地位不同,姜夔词中的意象总是突出主观意念对客观物象的强烈调制。如他写荷花曰“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念奴娇》),咏芍药曰“微雨,正茧栗梢头弄诗句”(《侧犯》),等等。在他的笔下,物之形、色、神、理都能摆脱其自身的客观具体性,而在一个心理意识的理性层面上得到象征性的表现。这也就是所谓“空灵”感,它与周邦彦词之意象所具有的那种质感相比,显然带有虚的特征。
姜夔并不回避神理,但是与周邦彦在求形似之中追逐神理不同,他遗貌取神以求形神统一。他很少正面去写物,而多用侧笔,虚处传神。这种手法,在他的名作《暗香》、《疏影》中得到了充分体现。这两首词所咏的对象虽然是梅花,但字句之中和字句之外隐然有一幽独的佳人呼之欲出。尤其是《疏影》一词,连续铺排五个典故,用五位女性人物来比喻和映衬梅花,把梅花人格化、性格化,比起一般的“遗貌取神”的笔法来又高出了一层。
除以佳人拟物外,姜夔的咏物词还长于用其他相类的景物从侧面加以烘托。如他八首咏梅的《卜算子》,很少正面写梅的颜色和形状,而大都以青松、翠竹、苔藓、悬冰、白雪、月色从旁暗示。
这种遗貌取神,虚处着笔的手法,在姜夔之前也有出现。如苏轼咏孤鸿的《卜算子》,陈廷焯评为“寓意高远,运笔空灵”(《词则.大雅集》)。姜夔因受江西诗派的影响,在这方面表现得更为突出。在咏物方面,江西诗派的主张是“意足不求颜色似”(陈与义《和张规臣水墨梅五绝》)。他们“作咏物诗,不待分明说尽,只仿佛形容,便见妙处”(《童蒙诗训》“黄陈学义山”条)。姜夔有《诗说》传世,其诗歌理论明显受其影响。他论词的原话仅见黄昇《花庵词选》所引的序《梅溪集》的一句话。但《花庵词选》在史达祖的三首词(《绮罗香.咏春雨》、《东风第一枝.春雪》、《双双燕.咏燕》)下转述了姜夔的评论,都是关于咏物词的。可见,姜夔咏物词能以侧笔取胜,与他对咏物词的艺术见解是分不开的。
通过以上的比较分析,我们不难看出:同是咏物,周词以“模写物态,曲尽其妙”为极诣,姜词则多侧面用笔,虚处传神,二者的区别是显而易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