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深知,词素以婉约为基本素性,它大多具有那种“宛转回互”的美感特质(沈义父《乐府指迷》说“为情赋曲者,尤宜宛转回互可也”)。但是,一旦苏轼、辛弃疾等横放杰出之士迈入词坛,情况就不同了。他们已不把词作为专门表现某一情感领域的体裁。在他们的笔下,只要能写进诗和文的内容,都可以入词。他们的词是其整个人格的体现。
辛弃疾是继苏轼之后“词界革新”的领袖人物,苏轼所开拓的词的园地在他手里得到了最彻底最全面的发掘。他在继承苏轼“以诗为词”的同时,进一步“以文为词”。这种“以文为词”的特色,归纳起来,就在于进一步开拓题材、扩大词境、转变词风、解放词体。
稼轩词,不仅题材广泛、内容丰富,而且大多写得悲壮激昂、豪迈奔放,故向以“豪放”著称。
读稼轩之豪放词,首先令人强烈地感受到的是作者的英雄气概。词中“他年要补天西北”(《满江红.建康史师致道席上赋》)的报国宏愿,“马革裹尸当自誓”(《满江红》)的战斗誓言,“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水龙吟》)的不平之鸣,都贯注着慷慨激昂和悲壮苍凉的感情,体现出豪爽的英雄本色。这种特殊风格的形成,与作者的特殊经历及其现实的战斗精神有关。辛弃疾出生在今山东济南,对于沦陷区人民反抗金人统治的斗争,有着亲身的经历,具有强烈的民族意识。南来之初,他对于“恢复”大业充满信心和希望。但是,当权者对于这位南下“归正”官员抱着不信任的态度,辛弃疾为官四十年,一直到致仕,始终得不到重用。这种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使他的诗词创作充满着一种悲壮的情绪。他的一些英雄词或“翻腾作势”,或“潜气内转”,从来不大喊大叫。他词中的悲和壮是结合在一起的。它的“壮”有时往往用来衬托“悲”,如寄陈亮的《破阵子》就是一例子。此词前九句写醉态,写梦境,是往事,也是理想,而最后一句,词意陡转,梦境消失,从过去回到现实,既写出了自己的身世遭遇,也写出了友人陈亮的身世遭遇。前面的壮语都是为了衬托末句“可怜白发生”的悲叹。《鹧鸪天》(壮岁旌旗拥万夫)亦如此,上片回忆往岁壮举,下片感叹现实坎坷,全词悲愤的感情极为强烈,内心里挣扎得很厉害。
其次是意境的雄奇阔大。与辛弃疾的战斗经历、政治抱负,以及过人的才识、胆略、豪气相联系,他的词中常常出现阔大的场景和飞动的形象。例如,他写群山是“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沁园春.灵山齐庵赋》),写战斗的场景是“红旗清夜,千骑月临关”(《水调歌头.三山用赵丞相韵》)、“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层楼”(《水调歌头.舟次扬州》),写江潮是“截江组练驱山去,鏖战未收貔虎”(《摸鱼儿.观潮上叶丞相》),写雪景是“造物故豪纵,千里玉鸾飞”(《水调歌头.和王正之右司吴江观雪见寄》),等等。这些生动突兀、气势飞动的意境,在前人的词中是十分罕见的。
再次,是创新与词的传统艺术相结合。在语言方面,他创造性地吸收了散文、骈文、民俗口语和经书章句入词,丰富了词的表现手法和语言技巧。比如他的《踏莎行》词:“进退存亡,行藏用舍。小人请学樊须稼。衡门之下可栖迟,日之夕矣牛羊下。去卫灵公,遭桓司马。东西南北之人也。长沮桀溺耦而耕,丘何为是栖栖者。”几乎全用四书五经上的成句写成。又如《沁园春》(杯汝来前)一词,被宋人陈模称为“把古文手段寓之于词”(见其《论稼轩词》一文)。
以上这些题材、意境、手法上的突破,导致了词体内部质素和风格的转变,五代北宋词“香而软”、“柔而媚”的抒情品格,被一种“横绝六合、扫空万古”(刘克庄《稼轩集序》)、“激昂排宕,不可一世”(清.彭孙遹《金粟词话》)的气象所代替。诚然,辛词也包括各种不同的层次,如抒写志向时的高远开朗,描写山川时的空灵隽秀,表达怨愤时的沉郁幽深,表现真挚恋情时的执著缠绵……但所有种种,都是由“豪放”统领(正如北宋风格多样的词由“婉约”统领一样),表现了一种积极向上的情调,使其人格、性情都得到了较好的、较完整的展示。从这个意义上说,辛词的出现,的确给当时的词坛带来了壮观。
但是,从整个中国文学演进史看,苏、辛等人冲破了“词为艳科”和“诗余”的束缚,却又落入道统的另一种控制之中:使词在走过一段独特的道路之后,也涓涓汇入“以善为本”、“经世致用”的功利文学长河,也无可例外地成为“传道之器”。婉约词一度开拓并精心保留的“情”的园地,在苏、辛等豪放词人手中重新被“志”所占据。因此,他们的革新实际上是一种“回归运动”,即使词向传统的诗文靠拢。随之而来的,是词的幽约、隐微的特色部分不复存在,“诗人之词”的局面由此形成。形成这种局面的原因,主要是苏、辛两位天才的出现,另外还有时代因素的促进。这种调整有它的合理性,但不宜估价太高;它的灾难性后果也应该被认识到。到后来,陈亮、刘克庄等辛派词人更继承辛词“以文为词”的特点,而加以发展为以政论入词,以议论入词,致使词体异化的现象越来越严重。这一现象向我们表明,对于以“言情”为生命的敏感而柔弱的词来说,过于强调它与“志”、“道”的结合,事实上限制了它的发展。自宋末以后各代豪放词总体成就平平,词史竟成了“姜夔的时代”(薛砺若《宋词通论》),亦能从另一个侧面证明词自有其特定的艺术规律。
因此,以词的体性特征为视角,我们便可以看出:稼轩豪放词虽以其独特的成就使词一度获得与诗文同等的社会地位,但比之婉约词,这种胜利却是以损害乃至消亡词体个性为代价的,因此并不是词真正的发展出路。从这个意义上,有人称稼轩豪放词为“别调”、“变格”,似不无道理。这种如诗如文的词,毕竟不是词的独特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