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词的发展情况看,唐五代所用体调皆为小令,结构较为简单。自柳永始,慢词遂盛。周邦彦作的慢词是在柳词的基础上发展的。从柳永到周邦彦,这中间过渡性的词人有秦观。从代表性的作品看,秦观和柳永旗鼓相当(如秦观《满庭芳》和柳永《雨霖铃》)。实际上,秦观的词是补了柳永的某些不足。秦观对景语的使用更成功,探索得更成熟。他在情感表现上也有柳永词的特点,把情抒发得很充分,但他能做到克制,不把要说出的“情”明白说出,而展现出一幅画面,我们从所展现的画面中体味到了情。我们在他的词作里,有时会看到他把情说到一定程度就不说了,这就叫做“能留”。周邦彦的词,在某种程度上继续保持了秦观词的特点,即景语的使用方面,不乏情韵;特别是针对柳永词偏于“直说”、“直叙”而缺少变化的写法,在章法结构上进行了较大的“调整”、“改进”,变平铺直叙为曲折多变,在感情的“留”上,比秦观控制得更厉害。下面试以《兰陵王》为例,简要谈谈周邦彦词的抒情特征。先看词的原文: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容?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这是周邦彦的一首代表作,一般认为是“客中送客”(周济语),也讲得通。词分三叠,写得回环起伏,曲折有致。为了避免柳词中常会出现的一览无余的弊病,周邦彦有意在此词中造成时间、空间多层次、大跨度的跳跃转换。且看,首叠从柳生发,因柳而写到别情。隋堤上笔直伸向天涯的垂柳,人间“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的频繁别离,既在横向的空间上给人以无限深远的旷漠感,又在纵向的时间上给人在无限悠远的历史感。如此纵横呼应,为写“客中送客”布设了特点背景。二、三叠在结构上进一步突破时间限止,构成多重的时间交叉。两叠中,“闲寻旧踪迹”是追想之幻;离筵上华灯照席,哀弦劝酒是眼前之真;“愁一箭风快”以下均为设想中的别后情景。或从行者角度着笔,或从送者角度落墨,或行者、送者并述,用笔变化莫测。如船行飞快,望人天北是代行者设想;水波回旋,渡口沉寂,斜阳冉冉是代送者设想;沉思前事,眼泪暗滴则合写行者、送者别后情思。这从章法上看,未免有点“故作疑阵”、“玄虚莫测”之感,但好在它变来变去,总离不开“柳”的形象和“留”的感情,即所谓不即不离。
另外,周邦彦的词,比较多地采用融情入景的手法。他词中的景语有比较明显的感情色彩。值得注意的是,他所写的景物在接受感情的移入时,手法是多种多样的。夏敬观在《手评乐章集》中说:“耆卿多平铺直叙,清真特变其法,一篇之中,回环往复,一唱三叹。故慢词始盛于耆卿,大成于清真。”这个看法是正确的。大家知道,周邦彦不但精于作词,而且精于写古诗和大赋,因而他的“词法”恐怕就很得力于他的“诗法”和“赋法”。他的慢词善用“逆入”、“倒插”、“腾挪”、“顿挫”、“暗逗”、“盘旋”等写法,因而显得波澜起伏,词气回环,造成一种欲吐又吞的艺术效果。就《兰陵王》一词来说,在第一叠里“倦客”之感,吞吐不露;第二叠叙离别前后景象,也是“无一语不吞吐”;直到第三叠“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收结,方欲说破,却又咽住,真是“欲说还休”。整首词就是这样“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所以我们读这首词,就好像读李商隐的《锦瑟》诗那样,虽能体会到作者的极其感慨,却“不能遽窥其旨”(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由以上分析,我们不难看出,词到周邦彦手里,抒情结构的确有了变化,这主要表现在他能运用开合变化的手法,化板滞为曲折,变直书径言为曲传其意,使作品形成有如回峰陡转、潮汐涨落的格局。人称周邦彦是“集大成”者,我是赞成的。“集大成”在唐诗中,只能放在杜甫身上,因为杜诗有章可循,周邦彦也是如此。而“集大成”不能放在李白身上,因为李白是“天才型”的诗人,只可有一,不可有二,无章法可循。王国维称周邦彦是“词中老杜”,可谓知音之言。杜甫在表达感情时,始终掌握一道闸门,如《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便是一例。周邦彦与杜甫有相似的地方,也有感情的闸门,讲究波澜顿挫、回环往复。这种抒情手法,在清真词中用得既多且活,除上述这首《兰陵王》以外,在他的《瑞龙吟》(章台路)、《拜星月慢》(夜色催更)等长调慢词中也可以体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