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周邦彦十分重视词的音律,由平仄进一步而讲究四声的适当安排,所以后世填词者莫不把《清真集》当做“词律”看待,步其后尘者代不乏人,特别是南宋方千里、吴梦窗在和周词时更是亦步亦趋,几乎不敢易一字的平仄。
基于乐曲的需要,清真词还多用与通常诗体平仄相反的拗体。龙榆生先生说:“词中拗体涩调,其平仄四声之运用,尤不可不确守成规,清真、白石、梦窗三家,此例尤夥。”(《论平仄四声》,见《词学季刊》第三卷第二号)所谓拗体,即指句中拗字。近体诗中凡平仄不合常格、宜平作仄或宜仄作平的叫拗句。而词中的“拗句”则是为了密切配合音谱的要求,有其合理性,不能轻易改变的。《词语.凡例》说:“词有拗句,尤关音律,如温庭筠之‘断肠潇湘春雁飞’(《遐方怨》)、‘万枝香雪开已遍’(《蕃女怨》)皆是。又如一句五字皆平声者,如史达祖《寿楼春》词之‘夭桃花清晨’句;一句五字皆仄声者,如周邦彦《浣溪沙慢》之‘水竹四院落’句,俱一定不可易。”
又如《琐窗寒》之结句:“到归时、定有残英,待客携尊俎。”不仅四声俱全,且“到”、“定”、“待”三字既是同声字,又是去声,因而读起来特别响亮,最为动听。
考词中运用拗句之历史,温庭筠、姜夔、史达祖等所用拗体皆有限;梦窗词中拗体虽多,但多来自清真。故论词中拗体,当以清真为最。尤其是在那些创调中,更能显示清真词“拗怒”的特点和对音乐美的苦心追求。试举例《浪淘沙慢》如下:
晓阴重,霜凋岸草,雾隐城堞。南陌脂车待发,东门帐饮乍阕。正拂面、垂杨堪揽结。掩红泪、玉手亲折。念汉浦离鸿去何许,经时信音绝。
情切。望中地远天阔。向露冷风清无人处,耿耿寒漏咽。嗟万事难忘,唯是轻别。翠尊未竭,凭断云、留取西楼残月。罗带光销纹衾叠。连环解、旧香顿歇。怨歌永、琼壶敲尽缺。恨春去、不与人期,弄夜色,空余满地梨花雪。
这一长调的拗句竟达九处以上。如“雾隐城堞”、“玉手亲折”、“唯是轻别”为四言拗句,“经时信音绝”、“耿耿寒漏咽”为五言拗句,“东门帐饮乍阕”、“望中地远天阔”为六言拗句,“汉浦离鸿去何许”、“露冷风清无人处”为七言拗句。清人万树谓此词“精绽悠扬,真千秋绝调”(《词律》卷一),并非溢美之词。
又如《兰陵王》,宋毛幵《樵隐笔录》云:“绍兴初,都下(杭州)盛行周清真咏柳《兰陵王慢》,西楼南瓦皆歌之,谓之‘渭城三叠’。以周词凡三换头,至末段声尤激越,惟教坊老笛师能倚之以节歌者。”周邦彦此词不仅多用拗句,而且特别注意去声字的作用。词中五个领字就有四个是去声;“回头迢递便数驿”中的“递”、“便”、“数”三字连用去声;结句“似梦里,泪暗滴”中夹用四个去声字,并且六字俱为仄声。这种情况是近体诗中不允许出现的,而在词中使用却可激起拗怒的音节,以表达那种不平静的心情。
另如《扫花游》中“暗黄万缕”、“泪珠溅俎”两句,均为三仄一平;《夜飞鹊》中“河桥送人处”的平平仄平仄,“铜盘烛泪已流尽”的平平仄仄仄平仄等,用的都是拗律。这样的拗句与平仄和谐的句子交错使用,往往能产生一种特殊的审美效果。这也就是王国维在《清真先生遗事》中所赞美的:“读先生之词,于文字之外,须兼味其音律。……今其声虽亡,读其词者,犹觉拗怒之中,自饶和婉,曼声促节,繁会相宣,清浊抑扬,辘轳交往。两宋之间,一人而已。”由周邦彦开始,词坛遂有词律家一派,影响之大,实难估测。
我们可以得出结论:一部《清真词》,无论是意境的沉郁浑厚,章法结构的复杂和严密,言情体物的穷极工巧,还是语言、格律上的工丽精严,都达到了前人所不及的艺术“至境”(详见顾祖钊:《艺术至境论》,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这种艺术至境的构成,显然是作者文化自觉意识的具体表现和审美追求的结果。周邦彦所构建的“词世界”是一个拥有长久艺术生命力的丰富多彩的审美世界。毋庸讳言,清真词对艺术形式美的刻意追求,也造成了这样或那样的流弊,但他对词的发展史的特殊贡献和重大影响,也恰恰是体现在这些方面,因而值得我们去深入研究,认真加以阐发、总结和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