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彦的词结构逆笔盘折,曲折多变
为了避免慢词由于曲缓调长而容易出现的繁冗拖沓现象,使词之章法结构于严谨周密中见曲折变化,周邦彦匠心独具地运用了“逆笔”。所谓“逆笔”,犹如书法上的“如锥画沙”,主要是为了防止滑熟平弱,章法上显得刚劲有骨力。
“逆笔”是其总称,它包括“逆叙”、“逆入”和“逆挽”。
所谓逆叙,即有意打破人们常规的时间概念,不按由昔而今、由先而后的自然时序来排列、组合意象。这种结构方法,在他的《拜星月慢》词中得到了最为充分和典型的体现:
夜色催更,清尘收露,小曲幽坊月暗。竹槛灯窗,识秋娘庭院。笑相遇,似觉琼枝玉树相倚,暖日明霞光烂。水眄兰情,总平生稀见。
画图中、旧识春风面。谁知道、自到瑶台畔。眷恋雨润云温,苦惊风吹散。念荒寒、寄宿无人馆。重门闭、败壁秋虫叹。怎奈向、一缕相思,隔溪山不断。
词写对一位女子的怀念,但结构很独特:上片先写夜色,次写佳人居所,再写会晤,使人误以为写现在情事;下片换头,化用杜甫的“画图省识春风面”(《咏怀古迹五首》其三),补叙“笑相遇”前对她的倾慕,但着“旧识”二字,说明时间比上片还要早,不仅是逆叙,且是逆中之逆,这就是周济所说的“加倍跌宕”。接以“谁知道”数句,追忆上片“一见倾心”以后被拆散的悲剧,仍是逆叙。至“念荒寒”四句才转入现在,抒发今日伤感,使人明白以上全是追写往事。周济《宋四家词选》评此词曰:“全是追思,却纯用实写。但读前半阕,几疑是赋也。换头再为加倍跌宕之,他人万万无此力量。”
我们再看一首《夜飞鹊》:
河桥送人处,凉夜何其?斜月远堕余辉。铜盘烛泪已流尽,霏霏凉露沾衣。相将散离会,探风前津鼓,树杪参旗。花骢会意,纵扬鞭、亦自行迟。
迢递路回清野,人语渐无闻,空带愁归。何意重经前地,遗钿不见,斜径都迷。兔葵燕麦,向残阳、欲与人齐。但徘徊班草,欷歔酹酒,极望天西。
词题曰“别情”,用的也是逆叙法,且逆而又逆。词的上片写送人情景,历历如绘,如在眼前。但读至换头,方悟上面写的全是对过去的回忆,故陈洵说“换头三句,将上阕尽化烟云”(《海绡说词》),然而我们读到“何意重经前地”一句以后,却又发现换头三句仍写过去。这样,上片和换头都是逆叙,但时间上又有先后之分,可谓逆之又逆。
上论的逆叙手法,不仅在清真词长调中有之,而且在其短调中亦有运用。如《浣溪沙》(日射欹红蜡蒂香)、《少年游》(朝云漠漠散轻丝)等,只是由于篇幅短小,大都是逆叙在前,顺叙在后,不像长调中那样有时也可和顺叙交迭进行罢了。
其次,是逆入。所谓“逆入”,就是从正面入题,抒写中间,突然转入往事,闪回到昔日情景。如《花犯》一词,起调“粉墙纸,梅花照眼”两句,分明是写眼前之梅,但接以“依然旧风味”,一笔勾转到去年。这样,原来时间与地点的统一被打破了,单层面的意义变成复层面,在同一处叠合了今昔两重景象。又如《瑞龙吟》,起首指明地点“章台路”,却不从目前景物写出,而云“还见”,闪回到昔日情景,与《花犯》同一机杼。
第三,便是逆挽,即用逆笔回转,与前面之词意相挽合。如《浪淘沙慢》,这是一首恋情词,首片前段:“晓阴重、霜凋岸草,雾隐城堞。南阳脂车待发。东门帐饮乍阕。正拂面、垂杨堪揽结。掩红泪、玉手亲折。”写离别情景,时间显得很朦胧,但至片末用“经时”二字一钩转,原来前面写的是遥远的过去。“经时信音绝”一句,不仅于感慨中逆挽上句作一勾勒,且暗暗开启了后二片缠绵深切、热烈动荡的情思,使全词在感情变化和时间的流动上达到了高度完美的和谐,读来十分耐人寻味。再如前面所引的《花犯》,陈洵《海绡说词》云:“只‘梅花’一句点题,以下却在题前盘旋。换头一笔钩转。‘相将’以下,却在题后盘旋。收处复一笔钩转。往来顺逆,盘控自如。圆美不难,难在拙厚。”还有《六丑》结句“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曰“恐”,曰“何”,逆挽而不直下。这种大笔逆折、回锋挽合的手法和杜甫诗歌的用笔颇有相似之处,极尽顿挫之能事,所以王国维认为“词中老杜,则非先生(指周邦彦)不可”(《清真先生遗事》),就这点而言,这话是很有道理的。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周邦彦在一首词中,有时可以既用逆叙,又用逆入和逆挽,且运用得十分巧妙自如,使人不易察量。这亦是清真词在章法、运笔方面所具有的独特功力。试以《过秦楼》作一例析:
水浴清蟾,叶喧凉吹,巷陌马声初断。闲依露井,笑扑流萤,惹破画罗轻扇。人静夜久凭阑,愁不归眠,立残更箭。叹年华一瞬,人今千里,梦沉书远。
空见说、鬓怯琼梳,容销金镜,渐懒趁时匀染。梅风地溽,虹雨苔滋,一架舞红都变。谁信无聊,为伊才减江淹,情伤荀倩。但明河影下,还看稀星数点。
上片开头六句,好像是写现在,但经以下“人静”三句一暗转,上片变成了忆旧。这种手法与《拜星月慢》开头相类似,用的是逆叙。换头三句是逆入,点明“人今千里”,发出“梦沉书远”之叹。“梅风”三句,承“年华一瞬”,然后以“谁信无聊”三句结情;末三句又以景结情,与上片“人静”三句词意遥相挽合,是逆挽。全词忽景忽情,忽今忽昔,虚实相生,“篇法之妙,不可思议”(陈洵《海绡说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