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是我国北宋时期一位杰出的“全能”文艺家。他对词用力较少,但创获颇多,在词史上有着特殊的地位。
一提到苏轼的词,人们首先便想到“豪放”二字,并由此而联想到宋人胡寅《酒边词序》中的一段话:
及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柳氏为舆台矣。
但仔细揣摩,这里的“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云云,实际上指的是苏词清旷高超的风格。另外王国维说“东坡之词旷”(《人间词话》),陈毅说“东坡胸次广”(《吾读》),都肯定了苏词的基本风格是旷达而非豪放。那么,怎样理解苏词的“旷”才比较全面呢?
在看待苏轼的词时,我们有一点要把握:他已不把词视为表达某一种情感的专门领域。他的词,是其整个人格的体现。
苏轼的思想是比较复杂的,可谓儒、释、道兼而有之。但儒、释、道三家,对于苏轼来说,并不是简单地交替使用。有人称苏轼为“苏海”,意指他善于把各家学说结合起来,兼容并采,熔铸改造。所以,苏轼的儒、释、道是他改造后的人生思想。他既有积极入世的人生追求,又有静达圆通的人生观照。对他来说,二者是作为整体而存在的。他说:“人生不易满,寸寸挽强弓。”碰到困难时,苏轼不像柳宗元那样悲伤,也不像屈原那样用生命来抗争,而是超然自适,安之若素。所以他在任何险恶的环境中都能自我解脱,做到“不为之惊,不为之忧,不为之乱,不为之荡”。这便是人们常说的“旷达”。
我们知道,李白学道是要炼丹,苏轼学道并不是这样。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寻仙”。苏轼学佛道是要吸取“静而达”的烛照人生的东西,他写有《超然台记》,反映了他无往而不乐、旷达而开朗的生活态度。他的诗词很有“理趣”,但又不用禅宗语。他的“理趣”,是其圆通静达人生观照的形象表达,这种表达就是哲理。他对生活中的一些东西是“悟透”了,所以不须用禅语。如《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这首诗写的虽然是庐山,但给人的启示却带有普遍意义。
在《前赤壁赋》中,苏轼把他的人生思想表达得可以说是淋漓尽致。在苏轼以前,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把他人生感悟说得如此透彻。苏轼的人生观是对自我的超越,因而也是对自我的获得。他所独具的“灵活通脱”的时空意识,就是他的人生支柱。这对作者的艺术感受有很大作用。在他的词中,有“人生底事,来往如梭”(《满庭芳》)、“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满庭芳》)、“问何事人间,久戏风波”(《满庭芳》)等许许多多的人生感慨。他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通过途中遇雨这一件生活小事,表达了达观的感情。
苏轼和辛弃疾一样,所面临的都是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但他们对待和解决矛盾的方法却不同。苏轼是不放弃理想的,但能始终保持平衡;而辛弃疾虽屡遭挫折,但雄心不改,与《离骚》“虽九死其犹未悔”的精神较接近。辛词里参与意识比较强,内在里挣扎得很厉害,如《鹧鸪天》(壮岁旌旗拥万夫)等,而苏轼就不一样,他能够以旷达的人生态度来对待生活,所以词中超然的色彩非常浓。且看:“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浣溪沙》)、“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定风波》)、“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蝶恋花》)。这些句子,无不显示苏词的旷达。
当然,最能体现苏词旷达风格的作品还应推《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作者在词中借月起兴,展开内心情与理的矛盾,最后以理遣情,自我宽解,保持和恢复了内心的“宁静”:“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他另有一首《念奴娇.中秋》,较此首中秋词稍逊,但同样表现出旷达的意境,读之心胸豁然:
凭高眺远,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琼楼,乘鸾来去,人在清凉国。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
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
说到这里,我们自然不会忘掉他那首脍炙人口的《念奴娇.赤壁怀古》。这首词,一向被认为是豪放派词人苏轼豪放词的代表作。吴世昌先生曾提出,苏东坡不是豪放派词人,北宋不存在豪放派,“大江东去”也很难说是豪放词。此论一出,文学史界哗然。赞同者寥寥,批评者群起。然而仔细品味,冷静思索,吴先生的看法是有道理的。在这首词里,词人虽然用了许多篇幅去写赤壁的景色和周瑜的气概,但其立足点,并不在赤壁和周瑜,而在自己。长江永恒,英雄逝去,自己却渺小得可怜。面对这种理想与现实人生的矛盾,苏轼是怎样处理的呢?最后以“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求得暂时的心态平衡。这种心态,不能说是豪放,而只能说是旷达。况且旷达中还带有点悲凉,词人是在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胸中之块垒。“人生如梦”,才是这首词的主旨。
苏轼之所以能在困境中寻求解脱,求得心理平衡,靠的是他善于“打通”儒、释、道三家思想的界限,从中择取若干需要的成分,“为我所用”地建立起自己的一套“人生哲学”。这种“哲学”的基本点在于善于“自我调节”其看问题的角度。明白了这些,我们对苏词的“旷”的理解,也就不会失之片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