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以境界为最上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7-02 02:05

在《人间词话》中,王国维首先提出“境界”说。他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王国维不仅以“境界”作为他所认可的五代北宋词的标志,而且以之作为衡量一切词的标准。除单独提到“境”字的许多条数而外,并提“境界”二字的就有十多处之多,可见,“境界”是所论之核心。值得注意的是,王国维有时又提到“意境”一词,而且在其《宋元戏曲考》和托名樊志厚写的《人间词甲乙稿序》中也称作“意境”。那么,境界和意境是否有所不同?对此,学术界争论有年。依我看来,作为审美范畴,境界和意境在本质上并无二致。这一点,在其《人间词乙稿序》中有一段话可以得到印证:“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原夫文学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观也。出于观我者,意余于境。而出于观物者,境多于意。然非物无以见我,而观我之时,又自有我在。故二者常互相错综,能有所偏重,而不能有所偏废也。文学之工不工,亦视其意境之有无与其深浅而已。”在《文学小言》中,王氏又说:“文学中有二原质焉:曰景,曰情。前者以描写自然及人生之事实为主,后者则吾人对此种事实之精神的态度也。故前者客观的,后者主观的也;前者知识的,后者感情的也。”由此可知,王氏谓之“境界”(意境),实包括两方面内容,一是客观物境,一是主观情感。但是,单纯的情与景组合在一块,并不能叫“境界”,只有当“情”、“景”与“真”相联系时,“境界”才会产生,才能逼出。于是王国维又进而指出:“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在这段话中,最值得注意的是他所强调的“真”字。在他看来,感情要真,景物要真,唯真才有艺术感染力。

词以境界为最上

为了理解王国维所说的真景物、真感情的具体内容,我们不妨再来看看他是如何联系作品实际来加以阐明的。在《人间词话》中,王氏举出了不少成功之作为例证,如:

“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上引例句分别见于宋祁《玉楼春》和张先《天仙子》二词。“红杏枝头”着一“闹”字,便托出整个春意之浓;“花”与“影”之中着一“弄”字,便显现月夜梦幻之景。这二句都妙在一字传神,点活了画面,深化了意境,读来倍感形象的动态之美和传神之美。王国维论词常提到“神”,他认为“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如他评冯延巳《南乡子》的“细雨湿流光”句,说是“能摄春草之魂者”;周邦彦《青玉案》(当作《苏幕遮》)的“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说是“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这里所说的“魂”与“神理”,指的都是描写对象的内在精神。这种重神不重形的思想,显然又是和“真”分不开的,但真实往往又与自然联系在一起。艺术一旦失去自然,“真”也就不存在了,所以王氏在提倡“真”的同时,又特别强调指出:“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并认为“古诗词之佳处,无不如是”,戏曲亦如此。(《宋元戏曲考》)正是从主真实、自然的文学观出发,王国维在五代词人中特别推崇李煜。他认为李煜之词写出了真感情,是“以血书者也”。应该说王氏对后主词的这种评价,是较中肯的。

值得顺便指出的是,王国维在诗词境界中所追求的“物”之“魂”与“神理”以及他所标举的“真景物”、“真感情”,在一定程度上是受了叔本华的艺术真实论的影响。叔本华说过,“应承认在诗里比历史里有着更多真正的、道地的、内在真实性”,“诗人在他那有如明镜的精神中使我们纯洁地、明晰地看到理念,而他的描写,直至个别细节,都和生活本身一样的真实”。(《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如果我们拂去叔本华“理念”中唯意志论的尘垢,便可见其中含有不少合理因素。王国维的“真景物”、“真感情”在许多方面都包含着这种合理因素,且有所发展。

与之相应,王国维还从创作与生活的关系出发,把境界分为“诗人”和“常人”两种。他说:“境界有二:有诗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诗人之境界,惟诗人能感之而能写之,故读其诗者,亦高举远慕,有遗世之意。而亦有得有不得,且得之者亦各有深浅焉。若夫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诗人能写之。”(见《人间词话》附录)这里所说的“诗人之境界”,指的是超越利害的,也就是叔本华认为天才的作品;所谓“常人之境界”,指的是受利害束缚的,也就是叔本华认为俗子的作品。所以王国维说前者有遗世之意,后者写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感。不过,与叔本华相比,王国维并未贬低常人之境界,不但不贬低,而且颇重视。他认为:正因为写常人之境界,“故其入于人者至深,而行于世者尤广”。他一方面主张“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一方面又指出“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这当然是王国维的自相矛盾之处,但同时也是他不同于叔本华只强调天才的赤子之心之处,叔本华讲天才强调智力,王国维则主张“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他很强调感情,认为“感情真者,其观物亦真”(《文学小言》),“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这一观点,与叔本华强调智力也不完全一样。可见,王氏的文学观和美学观虽然本于叔本华的唯心主义的美学思想,但又不为所囿。

词以境界为最上

说实在的,在诗人与现实的关系问题上,王国维确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比如他说:

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

“入乎其内”就是要深入体察宇宙(自然界)人生,这样才能在心目中形成活生生的映象和形象,但这还不够,还必须“出乎其外”,站得比生活更高,才能旁观者清,真正认识与把握“宇宙人生”的本质。能“入”能“出”,才能“写之”、“观之”,作品才具有“生气”和“高致”。在这一认识的基础上,王氏把诗人与现实的关系概括为“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共忧乐”。这是说作家要能居高临下,争取反映现实的主动权,不为外物所囿;同时又能深入体察客观世界,并与客观世界打成一片。

词以境界为最上

王国维这里所说的“出”与“入”、“轻视”与“重视”,实际上带有朴素的唯物的因素和初步的辩证的观点,体现了他所追求的美学理想。在王氏看来,诗人必须对“宇宙人生”既有体会,又有超脱,才能达到他所说的“境界”的要求。当然,这一观点也并非尽善尽美,但与其“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的理论相比,的确是前进了一大步。

以上,对王国维“境界”说的内涵作了一个简单的勾勒。如果这种分析还比较接近王氏之原意的话,那么,下面我们对他由此而引出的几个重要的美学命题的理解,也就有了一定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