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妖精一样可爱的酒会
与其说李贺是个天生古怪的诗人,毋宁说李贺生来就是个打乱固有汉语组合方式的高手,搅和大家平静地对待汉语的方式。对于他,我们始终是个未知者。他幽居设想在自己独特的世界里,随着他的故去,复因时间的刀斧,愈加不给我们解答他的方便。注家如王琦、姚文燮、方扶南等虽然甚为用力,发覆有加,也是悬揣多于定论,视其为诗歌解读史上的奇观,也是不过分的。
太白的《将进酒》是大欢快里间有人生之不如意,场面的热闹和庸常醉酒生活无异。但李贺的来头就不一样,他将汉乐府的高古和齐梁宫体的秾艳调和起来,搞成了一杯与此前不同的鸡尾酒。你看他的《将进酒》设色秾艳,想象瑰丽,词气豪宕,用笔奔放,然结笔颓放动怀,热闹的场面上更有音乐家和舞台美术合作功效,让我们有一探究竟的欲望。但最终会因这些艳词奇想败下阵来,晕乎乎理不出头绪来,这正是李贺诗歌想要给读者一个特别的妙处:李贺多数诗歌,有篇无句,即奇特的氛围,使你放弃了读其他的诗歌,想要单独抽绎出佳句来,不顾及全诗而把句子偷偷拿走的妄念。这也正是李贺的仿家相对较少的深刻因由。李贺身上的森森鬼气,哪是寻常人物能够模仿的?正所谓“鬼灯如漆照松花”。
李贺(790—816),李贺的短命像他的诗作一样,在唐代都是惊人而少有的。当然一个人要短命很容易,但要像李贺那样的鬼才,那就得有点干货了。这干货也不是规规矩矩、亦步亦趋的玩艺儿,而是惊天地、煞鬼神的想象力。没有这个想象力,若你能像李贺那样敢于频频写“死”和“老”,也算你有种。
据有人统计,如此年轻的李贺,他的作品中出现的“死”字达二十多处,“老”字达五十多处,单是这些成谶的字眼,就会让一般人觉得不吉利。“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秋来》) 衰灯、寒素、冷雨、秋坟、恨血,如此密不透风的凄凉意象,编织成一张你无法冲破的阴冷之网,想透点气都没门。所以李贺诗歌的著名解家王琦注释说:“苦心作书,思以传后,奈无人观赏,徒饱蠹虫之腹。如此即令呕心镂骨,章锻句炼,亦有何益?思念至此,肠之曲者亦几牵而直矣。”
杜牧称李贺的诗为“骚之苗裔”(《李长吉歌诗叙》),而王夫之则说:“长吉于讽刺,直以声情动今古”“真与供奉为敌”(《唐诗评选》)。说李贺诗歌中的浪漫劲儿和想象力,与屈原、李太白不相上下,完全是通达之的评。若是要能找点让人记住的李贺之短章小制,那么《南园》(十三首,其中十二首七绝,一首为五律)是不二之选,兹录两首,以见一斑。其一:“花枝草蔓眼中开,小白长红越女腮。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春风不用媒。”此为李诗中少见的未有鬼气森森味道的明媚诗章,春光浪漫一至如斯,可见我们认识一个诗人,不可概念化。其五:“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诗里雄豪与无奈之双重夹击也若此,令人太息。
附
李贺《将进酒》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滴酒真珠红。
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春风。
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
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似红雨。
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