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霉的好诗
我喜欢看文人倒霉时候的作品，倒霉时见气节，看胸襟，观风骨，明为人，自有一番孤愤磊落之气在里面。文人一旦太过得意，便有不知姓甚名谁之感。狂放如太白，折节媚俗起来，真可吓你一跳。他那些状写与诸侯交结的欣然大语，仿佛是他替身写的，你眼镜有多少副都不够跌的。
我一直认为韩愈没有多少好诗，尽管我所敬佩的大才子苏东坡说“诗之美者莫如韩退之”（《王直方诗话》引），但我还是要说苏轼的赞美是莫名其妙的。诗文必追秦汉，一如大家公认的他的名作《山石》，在高古之气上没能心追汉魏，倒是木质无文过之。以文为诗，自铸新词，并非不可，然分寸捏拿，非寻常人物所能驾驭。千载之后看来，宋代以理为诗的毛病（相沿到近代之同光体），是从韩愈这个“娘胎”带出来的，所以根治不易。
文以气为主，诗歌亦然。心中无气——气涵蕴甚广，非只怒气之类——便无好诗文，不管你多么的白描客观，或者“惟陈言之务去”。韩愈在中唐文人中是有气节的，一生两贬，一因上书言事而被贬山阳，二为谏迎佛骨而被贬潮州。《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一诗便是被贬潮州时的路途中所作。皇帝一天到晚大兴土木，倡导迎佛得道，百姓委从，弃家毁业，作臣子的当然应该力谏阻止。谏迎佛骨，阻止皇上热爱之事的后果，韩愈自不是蒙昧无知，正因如此，韩愈令人敬佩。诗起即开门见山，朝奏夕贬，言皇帝贬他之决绝；夕贬即上路，“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彰显韩愈的决绝，至诗之收结“好收吾骨瘴江边”，依旧没有丝毫之妥协。二者决绝的对决碰撞，尽显皇帝的无情昏庸，韩愈的无悔风骨。韩愈决绝固是决绝，然内心如毫无悲愤，则悖人情之常，一如后世表彰之烈士不食人间烟火，甚为可笑。“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既状路途之地理位置，夹在二者之间，亦悲虽已无家，然马亦不想南下到烟瘴之地。既有回顾，顾望来路，则家在哪里？凄然无泪；瞻望前方，则道路不明，生死难期。侄孙韩湘来看兼送他一程，为祖可感你的来意，将来到烟瘴之地来收我的老骨头吧。
韩愈五十二岁时遭贬，五十六岁去世。好在成天好佛的宪宗在身体上没能较量过他，宪宗儿子穆宗上台，起复韩愈，得其善终。七律《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直追少陵，正符姚鼐对七律的论评：“尤贵气健。”（《今体诗钞》）
附
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