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念出尘高人
玄宗和贵妃出游,盛况浩大,一位十五六岁、骑着御马的卫士,走在仪仗队前,风光威武。此人依仗他的官职,不读书、不识字,横行乡里,鱼肉百姓(见韦应物自叙诗《温泉行》和《逢杨开府》)。二十年后,这人成了名震江湖的大诗人,他就韦应物韦苏州。
韦应物真是个“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从恶少到与王维、孟浩然一般并驾齐驱的大诗人,诗风淡远冲和,慕陶(渊明)得其神,和他早年作威作福的个性,怎的合拍?真是耐人寻味。大寒冷的天里,忽然想起隐在山中的老朋友,想他在山间打柴煮白石当饭吃,其清苦可想而知。便想与酒慰劳,但是朋友到底在哪儿呢?像我这般译成散文,就好比美国著名诗人弗罗斯特所说,何为诗歌,诗歌就是被翻译散失掉的那部分。事实正是如此,诗句的淡远冲和,非细味不能得,最有意思的是,八句句句写自己,却笔笔落在道士身上,以“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收结,“非复语言思索可到”(洪迈《容斋随笔》),妙达化境。出尘高人只能忆念,哪得相见?
东坡大才,有时也与太白一样可爱。崔颢有了篇《登黄鹤楼》,太白也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但他也不甘心地写过《登金陵凤凰台》和《鹦鹉洲》,前者可堪一比,后者则远逊崔颢原作。东坡颇喜韦应物,看他弄一首《寄全椒山中道士》,便步韦氏原韵来一首寄给罗浮山中的邓道士:“一杯罗浮春,远饷采薇客。遥知独酌罢,醉卧松下石。幽人不可见,清啸闻月夕。聊戏庵中人,空飞本无迹。”明眼人一看,东坡这首仿作和作,与韦确实不在一个档次,所以清人施补华说:“《寄全椒山中道士》一作,东坡刻意学之,而终不似。盖东坡用力,韦公不用力;东坡尚意,韦公不尚意,微妙之诣也。”(《岘佣说诗》)何为“微妙之诣”,在我看来,便是许彦周说得好:“(东坡)非才不逮也,盖绝唱不当和也。”(《彦周诗话》)这是个好建议,在绝唱面前保持谦卑的欣赏态度,而不是老想去较量较量,徒露己短。
韦应物(737—792),作为西安人,韦应物十五就成了唐玄宗的近侍,因此跋扈横行,但安史之乱,玄宗奔蜀,打乱了他继续横行的梦想。主子自身不保,扈从自然只有失业。好在敉平安史之乱,所费时间,在代宗、德宗时,韦应物不再做粗人武夫似的保卫工作,而是去做了文官。于是性情大改,以至于人们不适应他这样的突然蜕变。
性情大改到什么地步呢?“韦应物立性高洁,鲜食寡欲,所至焚香扫地而坐。其为诗驰骤建安以还,各得其风韵”(李肇《国史补》)。韦应物的变化是从一种极端到另一极端,他的诗作别人说、他自己也说是“效陶体”,但李肇来得更夸张,说他的诗包揽了建安七子以来的各种诗作的风韵。这样的评价,真是吓死人不偿命。
韦应物在后世也得到不少好评,《蔡宽夫诗话》记载道:“苏州诗律深妙,白乐天辈固皆尊称之,而行事略不见唐史为恨。以其诗语观之,其人物亦当高胜不凡。”其实我们只要看看傅璇琮先生的《唐代诗人丛考》中的《韦应物系年考证》就会知此说不确,如唐代张彦远的《历史名画记》里就记载了韦应物父亲辈的绘画才能,可见其所受之艺术熏陶。
附
韦应物《寄全椒山中道士》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
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