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中最后的孤独
诗评家都是刻酷的家伙，尽管自己的诗写得并不流丽。譬如就有人说戴叔伦的《除夜宿石头驿》“性情刻露，无盛唐浑厚气”（《唐风定》）。戴叔伦大部分时日活在安史之乱之后，盛衰已明，不必拿盛唐来规矩他；即是盛唐，戴叔伦就一定要用盛唐的气象来束缚自己？恐怕也无此必要。
我之评诗，尝言“那些感动过我们的，怎能忘怀？”，即令人感动而生共鸣，是诗歌垂诸久远的不二法门，戴叔伦这诗庶几近之。虽然“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自萧衍的“一年漏将尽，万里人未归”（《子夜冬歌》）脱胎而来，好像只改夺了语序，然情境之深沉却在萧诗之上无疑。同时，“寒灯独可亲”亦已远胜诗歌之斫轮高手王维之“孤客亲孩童”（《宿郑州》）。我自知偏爱戴叔伦这首，然我这些说法亦非独见。清代诗评家贺裳就说戴诗：“首联写客舍萧条之景，次联呜咽自不待言，第三联不胜俯仰盛衰之感，恰与‘衰鬓’‘逢春’紧相呼应，可谓深得性情之分。”（《载酒园诗话》）正是深得我心。
戴叔伦（732—789），戴叔伦从小师从萧颖士，故博学颖异。曾有一有关他的故事，说其村塾老师带学生出去游玩，到一个名白店的地方，因之来一联云“白店白鸡啼白昼”，戴叔伦想了很久，不觉到了一个名黄村的地方才终于对上来：“黄村黄犬吠黄昏”。这样的事自然多是增添茶余饭后的谈资，未可坐实。
戴叔伦在中唐诗人中官运不算坏，他遇到吏部尚书充诸道盐铁史刘宴一路提拔，后当过御史、刺史等，因此他也有撰述民生的《女耕田行》《屯田词》等批判现实的诗作，但更多的是隐逸闲适之诗。晚唐司空图曾引戴叔伦的一段话：“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二十四诗品》）而《石林诗话》说很多人无法理解戴氏的诗歌见解，“但学者不能味其言耳”。
写意在言外之诗，故是戴氏所擅长，但他的一些诗作敏锐细腻，可以当作对生物习性的察知，如“凉月如眉挂柳湾，越中山色镜中看。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兰溪棹歌》），这首对越地山水、鱼性、民俗的描摹，细致而恰切。
附
戴叔伦《除夜宿石头驿》
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
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
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
愁颜与衰鬓，明日又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