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欣交集的日常生活
老杜忧国时可佩,爱民时可敬,说家常时可喜,总之是个可以的人。早岁受教,深觉老杜苦大仇深,满脸的阶级斗争,夹带着不少男性荷尔蒙的革命斗志,把家国一肩挑,真真累死个人。后习书日多,始知语文教材和一般的选本,都是专门拿来误人的,废人武功,骟人精神。把古诗活活读成了一本当代史,比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还厉害,别人只是说一切历史是当代史。而在我们这,老杜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只差说这是教唆黄巢“满城尽带黄金甲”的宣传口号了。
老杜是本朴沉郁的人,写诗虽有做的毛病,但做得近于天然自在,却是难得。反衬之法,对比之法,他常用而出新,不落窠臼,不自我复制。如《客至》初写田园美景,进而极写无一客至之空落,再而衬写迎客之隆情,虽家贫至苦,然并不因此简慢客人。终而写邀约邻翁来同饮,尽干此酒。一人得滋味,二人得对饮,三人得真趣,聊尽一日欢。我说老杜的生活悲欣交集,在此日尽得“悲欣”这一偏义复词的“欣”之要义。
老杜的诗传布很久了,古人的品读已着后赏者的先鞭,晚生如我们要得独见,真非易事。虽如此,一赏知音代代有,二赏先得我心者。当回文抄公,也是同为老杜异代读者的福气,就《客至》一诗,清人张谦谊曾说:“一、二言无人来也。三、四是敬客意。五、六是待客具。每句含三层意,人却学觉,炼力到也。七、八又商量得妙。如书法之有中锋,最当临摹。”(《絸斋诗话》)张氏的评论虽少不了评八股时文的痕迹,但就像如今某高人,突然来分析某名篇的中心思想时,还是有可能独有发覆,机杼迭出的,关键是独具只眼。
附
杜甫《客至》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
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