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吊诡的田园歌者
歌咏山川,向往自然,似乎是历代中国诗人都喜好的,因为没有谁明目张胆地反对过躬历山川、意驰万物的逍遥隐士状态。人世羁绊,俗务丛脞,让人们得半日之清闲亦要偷才行;复次,山川万物、自然田园本身就是对世俗生活的一种对抗,加之隐逸山林历来是将自己与主流意识形态话语严加区分的主要方式,所以向往田园,歌之咏之,并且做出充隐之态,代不乏人,就不难理解。如果我们让山川万物、自然田园来发言的话,我想它一定会认为,天下名山固然被俗不可耐的僧人欺负了,自然田园更被一些舞文弄墨的家伙写怕了。
储光羲才不管你这么多呢,他简直就缠上自然田园。他写田园其实也没什么新招,很多评家用近陶(潜)来褒扬他,说他干实在好。其实在我看来,这种评价简直是一种似褒实贬的把戏。因为无论怎么近陶,都并不似陶潜,这就像今人葛兆光先生所说:“‘近陶’并不能作为评价诗歌高下的标准,就像扮演伟人惟妙惟肖的演员决不等于伟人本身,也决不证明其本人伟大一样,在诗歌的唐代成功地再现诗歌的晋代并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唐诗选注》)不特如此,还有诗评家如清人施补华、贺贻孙包括《四库提要》的编撰者都说储光羲的诗在写田园的真朴方面胜过王维,他们对诗作独立判断的勇敢才真是让后人如我者佩服之至。我是一个简单的人,只要看一看王维有多少首诗被人记住,而储光羲需要你是一个研究者才能勉强记住几句,就不难看出诗作的高下了,因为总不能说千多年来这些喜好王维而忘记储光羲的人都是傻子,即便你有与寻常评判唱反调的权利。
储光羲和很多田园爱好者一样,都有些不得意,更有些不得已。像陶潜先生这样的田园诗领袖,诗中都还常有剑气,“猛志固常在”,何况像储光羲这样的田园诗仿制者呢。储光羲固有不少田园诗作,然他的投献之作亦不复少,且语皆拙俗,安禄山乱长安,署伪职,乱平则贬岭南,这样的经历,都无助于他写痛创之作,却在那里无关痛痒地写些仿陶诗,无甚好的诗作,实在情理之中。被鲁迅讥为穿着“肉色紧身小裤”写日记的清代学者李慈铭评为“远逊王(维)、韦(庄),次惭孟(浩然)、柳(宗元)”(《越缦堂读书记》),应算持平之论。像《田家杂兴》之二,已算他的扛鼎之作了,“日与南山老,兀然倾一壶”,还是值得我们这些偶尔做一回山野酒徒的人反复咏叹的。
储光羲(约706—763),歌咏田园的人,大多是仕宦不如意的人或别有怀抱者,储光羲也不例外。储在仕宦不如意后,隐居终南山别业,似乎过着田园兼隐逸的日子。其实他随时盯着朝廷的召唤,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古人的职业选择实在过于逼仄。隐居了又重新出山,在安禄山得势时受伪职,后两京收复,系狱而贬死。一直隐下去,命倒是保住了,但生计安出,利益何来?
有很多人将储诗里的田园诗看得高过王维、孟浩然,如《诗薮》:“储光羲闲婉真至,农家者流,往往出王、孟上”,清人贺赏的《载酒园诗知又骗》则说:“摩诘才高于储,拟陶则储较王为近。但储诗亦惟此种佳,有廉颇用赵人之意。王兼长,储独诣也。”赵王因廉颇老而不召用,楚国得之而廉颇无功,廉颇喟然叹曰:“我思用赵人”。只有用赵人才能带兵打胜战,只有仿陶才能有点成绩,这与其说是受制于才,毋宁说是创造力不足所致。
附
储光羲《田家杂兴》之二
众人耻贫贱,相与尚膏腴;
我情既浩荡,所乐在畋渔。
山泽时晦暝,归家暂闲居。
满园植葵藿,绕屋树桑榆。
禽雀知我闲,翔集依我庐。
所愿在优游,州县莫相呼;
日与南山老,兀然倾一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