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浪子的时空浩叹
吾国历来是个盛产道德警察的国度,好像到处都是全身都正确的人。这不,崔颢就被仿佛全身都正确得一丝不苟的人给盯上了。第一个做唐人选集的殷璠在《河岳英灵集》里说“颢少年为诗,属意浮艳,多陷轻薄”,而《唐诗纪事》里干脆只有个结论,说他“有文无行”,倒是元人辛文房的《唐才子传》里开列了一个他浪荡浮薄的清单:“行履稍劣,好蒲博,嗜酒,娶妻择美者,稍不惬意即弃之,凡易三四。”原来无非赌钱、嗜酒、好色而已,这样的时髦病历经千年来仍旧属于一个男人的头号毛病,我甚至敢打赌,只要有人类繁衍下去,这些病症就会绵延不绝。说“行履稍劣”尚可,而用“有文无行”怕是言过其实了。而“娶妻择美者,稍不惬意即弃之,凡易三四”也成了被指陈的缺点,真是滑稽之至。如此一来,像他著名的《长干行》写舟中男女对话,如“君家在何处?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就会被认为是浮艳轻薄吧。而他的一首《王家少妇》,据说当时的学者、书法家李邕听了第一句“十五嫁王昌”,便拂袖而去,指斥崔颢“小儿无礼”。其实本色乐府就如此明白如话,明人胡应麟说得好,“这是乐府本色语,李邕以为小儿轻薄,岂六朝人制作全未过目邪?”(《诗薮》外编卷四),一下便戳到了李邕的痛处。
崔颢所处刚步入盛唐,不像后来为诗者那么多条条框框,更不是唐以后那些自缚无数绳索的习诗者可比拟的,所以就像被严沧浪誉为唐代律诗魁手的《黄鹤楼》,不合韵辙,“不粘”以及“六仄”等不合声律的反常作派,使得后世评者讥议纷纭。清人尤侗更是批评他用“悠悠、历历、萋萋”三个叠词,“若遇子美,恐遭小儿之呵”(《养一斋诗话》卷八引)。其实他哪里知道,杜甫虽擅长律诗且是唐律诗的集大成者,他不为律诗条律所缚的诗依然甚多,何况前于他的浪子崔颢,律诗彼时尚不完备,他哪里受得了那么多束缚!正所谓“意在象先,纵笔所到,遂擅古今之奇”(《说诗粹语》),成就了唐律第一诗。
《黄鹤楼》的纷争,并未止息,遍及各书,就连清康熙年夏二铭的说部书《野叟曝言》里第一回便借人物之口,来一个关于此诗的长篇大论。今人施蛰存先生亦因久有传闻的李白之“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在《唐诗百话》不惜篇幅地分析二诗的短长,更从版本学的角度订误了现已通行的《黄鹤楼》一诗的谬误,从而得出李白的《凤皇台》高于《黄鹤楼》一诗的结论,可谓新见独创。流传广远以及为大多数人所知晓,固然不是评诗的唯一标准,然亦为评诗之重要准则。李白《凤皇台》固然卓越,然用典太多,且有对崔颢之诗的模仿之迹,如此放浪奇诡的大才,让他来写束缚甚多的律诗,实在像天足妇人要扮小脚走路一样困难,律诗非李白所擅长者,这是不争的事实。
崔颢(约704—754),崔颢是少数在唐代当时享有盛名,后来又继续得到高评的唐代诗人。王夫之在《夕堂永日绪论》里对《长干曲四首》的评价就达到了空前赞美的地步,如“君家住何处”一首,王的评语是“墨气所射,四表无穷,无字处皆其意也”。李白这样不世出的天才,他一生嫉妒的人罕有,崔颢就是这罕有的人之一。据说他看了崔颢的《黄鹤楼》,来了一首打油诗:“一拳捶碎黄鹤楼,一脚踢翻鹦鹉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以至于在黄鹤楼东侧修了李白搁笔亭来煞有介事地纪念此事。
崔颢的诗自然受到李白的追捧与较劲,其《凤皇台》就堪与崔诗斤两悉称。李白还不就此罢休,他另外两首咏黄鹤楼的诗也是名扬天下,《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前者得意之时写,后者为贬遇时作,均是千古名篇。从数量和质量上来看,李白与崔颢可比肩乃至更有过之。
附
崔颢《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