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感的春天,盗用我的内心
诗圣杜甫曾不无得意地说“吾祖诗冠古”(《赠蜀僧闾丘师兄》),仿佛诗是吾家事,好作品都成了他们杜家的囊中之物。如此拿大,虽不无夸张之嫌,但在唐代像他们祖孙两人都同获大名的人,却并不多。当然更重要的是,杜甫有底气来赞扬祖父,而他祖父也还算有接受赞扬的资本,正如明代作家钟惺所说杜审言开了有唐一代“齐整平密一派门户”(《唐诗归》卷二)。再者,杜甫的律诗成就甚大,亦有得益于对祖父律诗的学习之助,如杜甫《月夜》所用的“诗文贵曲”(袁枚语)的方法,便是对杜审言《赠苏书记》一诗的学习,而更胜乃祖一筹。
敏感与粗糙于人,各各不同,差异甚大。总体来说,诗人掌管了对世间物事的细微体察,因为敏感是天生的武器。而诗人中的失意人物——仕宦不显、命薄体弱、流浪羁旅等——再微小的事件,都能引发他的无限感慨,形诸纸笔。一位在晋陵县任县丞的陆姓朋友,与同在江阴任低级职位的杜审言时有诗歌酬答、书简往还,众多平庸的酬答之后,留下了这首《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起句便来很独,“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好像宦游的人对气候的些微变化,都体察到点了,他人已无能染指。其实当官(宦游)的哪里都这么敏慧细腻啊,是嫌自己官当小了,无事可干,有志不得申,无聊中便对春秋代序,时令变化有了过于常人之处。一年蹉跎而官运不济,因此看了陆县丞悲叹岁月、游子思归的诗歌,也沟起了我无限的归思退隐之意。而颈联、颔联由四个别致的动词串联应和起来,欢快的景色与黯淡的心情,相反相成之中,尽显吾爱好景,好景更伤我的深曲情致,微妙而矛盾。
由于出路逼仄,选择较少,古代人对官的贪念甚于今日,做官的收益在专制社会是收益较大的一种。包括许多著名诗人,看似闲于山水,寄情花草,悠游江湖,实则暗含孤愤,隐逸很多时候会变味为充隐,因为退隐于他是一种机会成本最大而收益最小的选择。杜审言亦和大多数诗人一样,奔竞官场,擅长酬和应制之诗,而深寓人生况味之作太少。大抵过得比孙子杜甫太好的缘故,以至于有人在评价他与宋之问一帮人时,说他们“作磊坷语”时亦“略无攒眉蹙额之态”(《载酒酒园诗话又编》),颇类东施效颦,实在可笑。
杜审言(645—708),许多人因受中学语文教科书所选作品的单方面灌输,觉得杜甫是个苦大仇深的人。其实你从他祖父杜审言的一些作派里,便不难揣度那种令人厌憎的仇苦面孔绝不是杜甫生活样态的全部。我们不能武断地说,有其祖必有其孙子,但说他们之间有点联系,我想一般人是不会反对的。
杜审言令人跌眼镜的事情多的是。杜审言与崔融、李乔、苏味道一起称为“文章四友”,一次杜与苏共同参加选判官员,出来他即说“苏味道必死”,听者大惊。结果杜审言说苏味道应为他对官员的判词和判断力羞愤而死。像这样的同事关系,恐怕没有多少人能与他处得好。一方面他很自负自己的才能,说自己的文辞可使屈原、宋玉都只能当他的部下,他写的书法让王羲之只配当学生,这样的话历史地来看,当然多算是吹牛。另一方面他偶受武则天所召,便手舞足蹈,可见权力对其生存的影响之大,那乖张放佚的一面便在此种情况有所收抑。
如此放佚的性格,遭人忌恨是不免的。比如长官周季重想搞死杜审言,而杜审言之子杜并刺杀周季重,最后为侍卫所擒杀。因之朝野震惊,世人都称杜并为孝子,彼时大手笔苏颋还为杜并撰写墓志。没有如此荒唐的父亲,便没有这么惨烈的“孝子”。说杜审言害死了其子杜并也不为过,其狂放佚荡也如此。
附
杜审言《和晋陵陆县丞早春游望》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
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