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土台上的宇宙表演
公元697年秋天,一位古怪的人——他曾摔坏价值连城的名琴一把,以为自己的诗稿做广告——登上北京的幽州台,独自观望踱步,心情抑郁,面色忧戚,沉吟良久,天才的句子脱口而出: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彼时陈子昂从军北击契丹,有志不得伸,意见不被采纳,眼看生灵涂炭、尸骨遍地,而不能尽一臂之力,从而将小我及大志、霎时与永恒、古与今、崇高与渺小,置于无限广阔的宇宙背景下,吟出千古绝唱。千古时空、宇宙天地纳于如此短章小制,古今中外,叹为绝唱,后世王昌龄之“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出塞》),李太白的“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春夜宴桃李园序》),在陈子昂浩荡超迈、沉郁广阔的诗句面前,都只是差堪比拟,无由超越这座艺术上独立无倚的大山。
唐初诗文虽经四杰的披荆斩棘,渐创新路,然窒碍还多,浮糜之气仍重,于是陈子昂用直追汉魏、师法诗骚相号召,以复古的旗帜完成创新的道路。复古自然有真假,既有陈子昂及其追慕者韩愈开创新格的复古运动,亦有像明人李攀龙那样诗复盛唐、文必秦汉,进入古人泥淖而不能自拔的复古倡导者。正因陈子昂的成就,后世多人认为他是唐诗之祖,甚至欧阳修在《新唐书》里稍加批评,便招致许多人的不悦,看来历来就不乏偶像崇拜者,在千载之下还要维持一个原教旨主义的陈子昂。其实陈子昂除了这首《登幽州台》,其他篇什多木质无文,“天韵不及”(明王世贞语),在人才辈出的唐代,实在无由做丰富多彩的唐诗之祖。
陈子昂(约661—702),夸张和好名是诗人的特性,陈子昂也不例外。将语言和内容夸张得有艺术,就成了诗人,否则就成了骗子。求名的方式多种多样,但你得有点底气,否则就会被视为疯子。陈子昂不只是诗写得好,家底也不坏,才可能用摔名琴的方式来为自己的诗歌做广告,虽然这无疑是暴殄天物。
不少文人都喜欢夸大自己的军事和治国之才,其实他们在这方面罕有成功者。说偶有成功者算是幸以致之,也不算过分的批评。陈子昂未必有军事和治国才华,但你不让他有机会去实施,那他就只好用仅有的话语权来批评你了。当然更牛掰的是,你拥有消灭话语权的能力,如痛恨陈子昂的武三思通过射洪县令段简,就把陈子昂搞死在狱中。
陈子昂正是因为怀才不遇,才把治国和惠民之事悬得过高,如《感遇》第十九首中有“圣人不利己,忧济在元元”。在我们今天的人看来,这样的圣人是不存在的,每个人都在追求自己的利益,这是他追求公共利益的起点,而不是毫不利己。
附
陈子昂《登幽州台》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