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口语诗的先锋
吐口水而成为一场战争,仿佛传檄而天下定,是件不失趣味的行为艺术。几年前自称民间写作和知识分子写作的两派诗人,自娱自乐,大吐口水三百回合,尔后各自鸟兽散。其实他们费劲要得到的无非是自己诗歌的元配地位,攻占写诗的原教旨主义制高点,和任何一个草寇打天下都要竖出“替天行道”的大纛一样,没有什么区别。“替天行道”固然有助于打天下,但能否坐上皇帝的宝座,恐怕实力还是重要的,口水毕竟淹不死真正的诗人,不管你是什么写作。
口语诗人王梵志的出生像一位小说家的演义,据说他是被人从树疙兜(瘿)里捡出来的(冯翊子《桂苑谈丛》),和有些叫皇帝的大人物有一拚,因为他们的母亲一梦见与神异之物交合,便生得了龙种,好不了得。王梵志既然来得不凡,那么他的出生时代年月成为另一桩公案自是必然的。今人如项楚等先生据他诗文提供的蛛丝马迹,考得他是初唐的人物,我便拿他来作为后世寒山、拾得一路的老师。尽管项楚先生认为王梵志的诗根本就不是他一个人作的,而是众多民间诗人集体智慧的结晶,但为了方便省事,更为了偷懒取巧,还是归于伟大领袖王梵志的好。
在历来是文人主宰诗歌传统的国度,王梵志另开门户,从偏旁进入,多少人不得或者不屑其门而入。他的《梵志翻着袜》《道情诗》等作品,被诗僧皎然视为“外示惊俗之貌,内藏达人之度”的“骇俗品”(《诗式》),于嬉笑怒骂、俚词俗谚里,尽情揭示了人情世态和社会的不公,哲理频出。骇俗固可以新面目,哲理诚能醍醐灌顶,但立异以自高,不可遏止的劝戒及教训态度,好像无所不能,终究成为好诗的敌人。
王梵志(约590—约670),其生平有些神异色彩,但据考应是卫州黎阳(今河南浚县)人。他的诗作在唐代和宋代有一定影响,但后来似乎渺无踪迹,以至于清代编辑的《全唐诗》里没收他一首诗。有趣的是稍后的《红楼梦》里却用妙玉之口盛赞了范成大镕铸王梵志两首诗(“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之意而成的对联:“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可见民间和官方之间的爱好,总是有所不同的。
不过,到了新文化运动发轫,其明白如话的诗风受胡适、刘复、郑振铎等重视便是必然的。故其诗作后来屡有辑本,郑振铎、张锡厚、项楚均戮力以成。事实上王梵志的诗不只是有说教和打油成份,幽默风趣固是其诗作中心,但像“吾有十亩田,种在南山坡。青松四五树,绿豆两三窠。热即池中浴,凉便岸上歌。遨游自取便,谁能奈我何!”,谁又能说不可直追渊明诗风呢?
附
王梵志《梵志翻着袜》
梵志翻着袜,人皆道是错。
乍可刺你眼,不可隐我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