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窗苦读,还不是为了平步青云?蒋捷本来就出身于家境殷实的江南望族,度宗咸淳十年(1274)进士及第,在莘莘学子中脱颖而出,青年才俊,倜傥风流,谁不认为在他面前铺开了一条坦荡的仕途?哪知,就在他宫闱告捷的那一年,元军大举入侵,兵临城下,朝廷岌岌可危。还没来得及给他授予任何官职,南宋小朝廷就匆匆降下了王室的帷幕。“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故国灭亡了,还有什么政治前景可言?能给他的只有国亡家破的伤痛和人生前路的迷茫……
《尾犯·寒夜》一词,就是他心灵的倾诉:
夜倚读书床,敲碎唾壶,灯晕明灭。多事西风,把斋铃频掣。人共语、温温芋火,雁孤飞、萧萧桧雪。遍阑干外,万顷鱼天,未了予愁绝。鸡边长剑舞,念不到、此样豪杰。瘦骨棱棱,但凄其衾铁。是非梦、无痕堪忆,似双瞳、缤纷翠缬。浩然心在,我逢着梅花便说。
如豆的灯光摇曳不定、忽明忽灭,室内凄清而暗淡;书斋的门铃在频频作响,“多事”的西风越吹越劲。诗人斜靠在书架边,与朋友谈心。用烤熟的芋头填充辘辘饥肠,用微温的炉火抵御深夜的寒冷。当谈到故国沦亡,又回天乏术,不由使人唏嘘不已!情绪一激动,就像《世说新语》中王敦那样,也会发“敲碎唾壶”的愤慨!
听,空中失群孤雁的断续哀鸣仿佛凄凉的哭诉,窗前古桧在夜风中萧萧声响俨如呜咽的悲歌;望望窗外,鱼鳞状的云天苍茫万顷,可是,尽管天空如何寥廓,又怎么驱除得了心头的郁积呢?
曾记得,东晋时期的志士祖逖、刘琨,为了报效祖国,恢复中原,手持长剑,闻鸡起舞;环顾当今,再也没有这样的豪杰之士了。自己呢,不过一介书生,除了瘦骨嶙峋的孱弱,只有寒衾如铁的贫穷,哪里会有“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能耐?想想亡国之前,谁是忠臣,谁是贼子,是非功过,恍如一梦,历史真的能留下分明的痕迹吗?就像眼前这缤纷的“缬花”,使人眼花缭乱,又该怎么去评说呢?
姑勿论时局怎么变化,诗人想,自己绝不丧失民族气节,永远保持忠诚故国的浩然心志,怎奈宇宙茫茫,知音难觅,他只有向严寒中保持高标劲节的梅花倾情诉说!
故国灭亡,家乡沦陷,诗人宁可终生贫困,决不屈节仕元。为生存计,除了天涯漂泊,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天涯奔走,流离颠沛,忍饥受冻,沐雨栉风,这当然是人生的大不幸;可是“诗家不幸诗坛幸”,诗人在流浪途中,即景兴感,为后世诗坛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华章。
蒋捷,字胜欲,号竹山,江苏宜兴人。荆溪正在宜兴流入太湖,诗人的流浪生涯,正是从荆溪发轫。在他刚刚启碇航行的时候,却被风雪所阻。泊舟荒野,空寂无聊,怀旧之情,油然而生。于是写了一首《梅花引·荆溪阻雪》: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漂泊江湖,栖息在江边的白鸥,自然成了诗人的契友。你听,它向诗人发话了——
朋友,你江边系缆,是困于风雪,被迫“身留”呢;还是留恋江上风光,乐于“心留”?如果是乐于“心留”,应该舒心欢笑才是,为什么紧锁眉头呢?
不用说,江边系缆,是风雪所阻;可是,一想到即将开始漂泊天涯的人生苦旅,在发轫之初,又何尝对故乡热土没有留恋之情?
江风掀动薄薄的帘幕,钻进船舱,舱内如豆的孤灯跳舞一般摇曳不定,把诗人长长的身影投射在船舱里,灯光明灭,形影相伴,更显出空虚、冷清与孤寂!诗人不由想起家乡过去交游的朋友来——
朋友啊朋友,在这故国沦亡、天翻地覆的时候,你们还在吗?每当回想起灭国之前,在那融和春日,或徜徉花丛的小楼,或荡起柳荫下的小舟,醉酒欢歌,纵情谈笑,该是多快活啊!可这些都变成遥远的梦幻!如今呢,除了漠漠黄云、荒烟冷水,只有朔风凛冽大雪弥天。我薄薄的棉袄都湿透了,连梦也做不成了。其实呢,愁苦得紧锁眉头的何尝只有我,你看,在皑皑白雪覆盖下的梅花,不也愁白了头吗?
流浪生涯是艰难的。孤苦伶仃,形影相吊,还常常要为谋求生计遑遑奔走。端宗景炎元年(1276)秋,诗人流寓吴门(苏州)一带。《贺新郎·兵后寓吴》,正是他当时流浪生涯的写实:
深阁帘垂绣。记家人,软语灯边,笑涡红透。万叠城头哀怨角,吹落霜花满袖。影厮伴,东奔西走。望断乡关知何处,羡寒鸦,到着黄昏后,一点点,归杨柳。相看只有山如旧。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明日枯荷包冷饭,又过前头小阜。趁未发,且尝村酒。醉探枵囊毛锥在,问邻翁,要写《牛经》否?翁不应,但摇手。
这时候,诗人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往日温馨生活的图景:
深闺内阁,锦绣门帘低垂地面。在明亮的烛光下,他和爱人对坐窗前。软语温存,柔情蜜意,时不时逗得她嫣然一笑。那红润的面庞浮现出迷人的酒窝……
他很快就勒住思想野马的缰绳,从美好的回忆中回到冷酷的现实——
听,城头上传来哀怨的号角声,已是日暮黄昏的时候;看,衣袖上落满霜花,岁序进入深秋时节!远处,像一团团墨点似的寒鸦,正盘旋在垂柳梢头,是力疲飞倦,寻找柳荫深处的旧巢吗?想想自己,国亡家破,亲人离散,水远山长,乡关何处?筋疲力尽,还得东奔西走。这世道,真的是人不如鸦啊!
变化来得太突然了,除了山川依旧,一切都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正如杜甫说的:“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
今天总算挨过去了,他得为明天的生计谋划——
依然像往常那样,找一张干枯的荷叶包上一块冰冷的饭团,还是翻过前边那个小山头去寻找一些活儿干吧。诗人毕竟是一个旷达的人,出发前姑且把一切忧愁烦恼抛到脑后,不妨苦中作乐,喝上几杯村中新酿的浊酒吧。乘着轻微的醉意,摸摸空无一文的口袋,幸好那支毛笔还在!这是他赖以谋生的唯一工具。他问问邻近的村翁:要我给你抄写一份《牛经》吗?
老翁默然不语,只是无可奈何地叹叹气、摇摇手。是啊,这年头,农村凋零破败,人们衣食无着,谁还要抄写这些东西呢?
一天,他来到吴淞江畔的吴江县。吴淞江是太湖的支流,东入大海。跨江有一座大桥,名叫长桥,又名垂虹桥。桥身有七十二孔,是从苏州到杭州的必经之路。姜夔曾写过一首《过垂虹》:“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上有垂虹亭,建筑宏伟壮丽,周围的风光很美,如今亭子被破坏,诗人枨触起往日的回忆,不由思绪翻腾,写了一首《贺新郎·吴江》,且读下片:
五湖有客扁舟舣,怕群仙重游到此,翠旌难驻。手拍阑干呼白鹭,为我殷勤寄语;奈鹭也,惊飞沙渚。星月一天云万壑,览茫茫,宇宙知何处?鼓双楫,浩歌去。
诗人是从太湖(“五湖”是它的别名),驾着小船停靠在垂虹桥边的。如今亭子被毁坏了,他担心如果蓬莱山上的神仙们重游此地,他们的车驾是难以停驻的。于是他拍打着栏杆,想招呼白鹭给他们送去讯息。怎奈白鹭毫不理解,反而受惊飞走了。仰望长天,千山万壑般的重重乌云把满天星月遮蔽得严严实实。四顾茫茫,环宇惨淡,如今到哪儿去寻找安身立命的栖息地呢?
据资料说,元成宗大德年间,曾有人向元朝推荐他。可是他决不与新朝合作,宁愿驾一叶扁舟,高唱一曲浩歌,飘然离去……
宁愿一生布衣,贫困终老。决不贪图富贵,屈节仕元。蒋捷不愧是一个有民族气节的热血男儿。
流浪时间一长,怎能不游倦思归?当诗人的航船经过吴江县的时候,写了一首《一剪梅·舟过吴江》,把当时的情景和自己的心态定格成一幅动人的画面: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一叶扁舟漂泊在吴淞江上,风欺雨虐,浪急船摇,漂零之倦,颠簸之苦,使诗人百感交集。一股沉甸甸的“春愁”,像一团在心头燃烧的火,炙烤得人喘不过气来,多想有一壶村酿来浇熄啊!他懂得了:当年诗人韦庄之所以“满面春愁消不得”(《置酒不得》),不正是因为想沽酒而不能吗?探头望望舱外,江滨酒楼上招徕顾客的一角青旗正在风中招展,怎不勾得你馋涎欲滴?他多想停舟买醉!可是,从“秋娘渡”和“泰娘桥”在眼前快速闪过来看,航船依然在行驶中。唉,在流浪生涯中,什么时候能让人如愿以偿呢?
“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作为诗句,读起来音节嘹亮、音韵铿锵,倒是挺抒情的;可是,如果设身处地想一想,大风呼啸,雨帘密织,小船在风雨交加、怒涛翻卷中摇晃不已,舟中人惊魂不定,恐怕你也要埋怨天公的恶作剧吧。
什么时候才能给这流浪生涯画上一个短暂的句号?哪怕是换洗一下流浪中的衣服也是好的。诗人情不自禁地想起家庭生活来:这里用“银”字来修饰笙管,表明调笙人气质不俗;用“心”字来形容燃烧的香料,表示与闺中人心心相印。有这么美好而温馨的家庭在远方召唤,教诗人又怎不思归心切呢?
时光真的像一个薄情的女郎,很轻易地就把人抛弃了,你看吧,不是使樱桃变“红”了,使芭蕉变“绿”了吗?这说明,你还在不经意间,她就悄悄地离开春的臂弯,投入夏的怀抱了。是啊,时光飞逝,年华不再!他呢,却流浪天涯,有家归不得……
如果说盛唐诗人李白当年曾有过“春夜宴桃李园”的优游岁月,那么,生活在宋、元鼎革时期的诗人蒋捷,却只能在兵荒与乱中颠沛流离、饱经忧患。这首《虞美人·听雨》,正是他忧患余生的自述: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姑勿论季节如何变换,风风雨雨总是常有的事。可是,随着社会环境的变化,人生际遇的改变,“听雨”的感受总会不同。诗人选取生命中三个阶段,从“听雨”引发的心灵波动,用三幅形象的画面来反映人生命运的改变:
先说“少年”期,那时候社会相对安定,诗人为我们绘出一幅“红烛高烧,罗帐低垂”的温馨画面。这不正说明诗人青春期也有过短暂的舒适和安乐吗?
一眨眼到了“壮年”期,兵荒马乱,江山易主,诗人开始流浪生涯。一叶扁舟漂荡在辽阔的大江之上,风高浪急,黑云低垂。在凄风冷雨中,时不时传来失群孤雁凄厉的哀鸣。这时候,小舟颠簸,风雨苍茫,诗人用“孤舟雁唳”的画面,来述说令人窒息的惶恐和诉说不尽的凄凉。
如今两鬓染霜,已进入人生的“暮年”期了。病残之躯,再也走不动了。只能蜷居在僧房的屋檐下,得过且过,苟延时日。什么艰难困苦,什么悲欢离合,都不能引起情感的波动。任凭阶前冷雨点点滴滴持续到天亮吧。这幅“僧庐听雨”的单调画面,乍一看,仿佛是人世艰难磨钝了感觉神经的末梢;如果往深处去想,无疑正是诗人经历国亡家破后沉哀巨痛的欲哭无泪,是尝尽人生酸甜苦辣后的欲说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