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诗歌史上,汪元量的《水云集》和《湖山类稿》用七言绝句联章歌唱的表达形式,写了《醉歌十首》《湖州歌九十八首》《越州歌二十首》,还创作了许多七律七古,把南宋王朝如何凄凉谢幕、宫廷成员如何被羁押北上的真实场景,多侧面多角度地描画出来。情节具体形象,有小说家的细腻;场景鲜活逼真,有影视镜头的效果;事件准确翔实,有历史资料的信度;音节谐婉,可读性强,更富脍炙人口的诗歌魅力。
他的朋友李鹤田是这么评说的:“纪其亡国之戚,去国之苦,间关愁叹之状,备见于诗。微而显,隐而彰,哀而不怨,唏嘘而悲,甚于痛哭。”并称赞它是“宋亡的诗史”(见《湖山类稿跋》)
当代学者钱钟书也说:“他对于亡国之苦,去国之戚,有极痛切的感受,用极朴素的语言抒写出来。在宋代遗民叙述亡国的诗歌里……算规模最大,也写得具体生动。”(《宋诗选注》)
这就耐人寻味了:在大家荟萃的两宋诗坛,汪元量算不上重量级诗人,可是记述南宋灭亡的诗作却达到令诗坛瞩目的高度。汪元量究竟是何许样人,他拥有怎样得天独厚的条件?
汪元量,字大有,号水云,临安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南宋度宗咸淳年间进士。以善琴艺成为宫廷琴师。他不但精通音律,而且擅长绘画,学识渊博,诗写得好,人也长得特别漂亮,仪表修伟,相貌堂堂。《宋诗纪事》形容他:“长身玉立,修髯广额,音若洪钟。”这么多才多艺的美男子,自然会赢得内宫的欢心。据说,谢太后、王昭仪都特别喜欢他。他的朋友说,李吟山曾给他写了一首诗,其中有这么几句:“青云贵戚玉麟儿,曾逐鸾车入紫闱。王母窗前窥面目,太真膝上画眉时……”
既然成为内宫的娇客,也就相当于领取了一张可以随意出入宫廷的特别通行证,对南宋亡国的全过程,他自然了解得清清楚楚。同时,他只是宫廷琴师,没有任何官职,说话也不必为尊者讳。凭着他深厚的文学功底,又熟谙典籍,写起诗来,怎能不会得心应手,运用自如呢?
还是让我们读读《醉歌十首》中几首诗作吧——
淮襄州郡尽归降,鼙鼓喧天入古杭。
国母已无心听政,书生空有泪成行。
(《醉歌十首》其三)
在长江中下游南北两岸的广袤国土上,荆襄各州郡只一年多时间就纷纷竖起了降幡。元军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以凌厉的攻势直逼临安。在兵临城下的危急关头,朝廷文武大臣,“日坐朝堂相争戾”,为一己之私可以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可是如何抗敌救国却拿不出丁点儿主意来。皇帝赵显只是一个不足6岁的毛孩子,临朝听政的谢太后也只是67岁的老太婆,孤儿寡母又有什么能耐?她再也无心打理朝政。像诗人这些“书生”们,人微言轻,无权参政,可是读圣贤书,沾朝廷恩,眼睁睁看着国亡家破,却又无可奈何,只有长歌当哭,挥泪千行。一个“空”字,流露出无力回天的沉哀巨痛!
六宫宫女泪涟涟,事主谁知不尽年。
太后传宣许降国,伯颜丞相到帘前。
(《醉歌十首》其四)
眼看国家灭亡是早晚的事了,那些在皇宫里侍奉皇后和皇妃的几千个宫女,哪一个不是痛哭流涕?她们这些人本来就是来自民间,名分上虽然只是个奴婢,进入宫廷后却再也不用吃糠咽菜,能过上一种锦衣玉食的生活,也是求之不得的事。如今听说太后已经传下“懿旨”,要投降元人,她们仿佛看到那个使人谈虎色变的元军统帅伯颜正凶神恶煞地迎面走来。眼见赖以生存的大厦即将倒塌,不但自己后半辈子的生活无法安排,而且死生难测,你说,她们能不百般惶恐吗?
乱点连声杀六更,荧荧庭燎待天明。
侍臣已写归降表,臣妾佥名谢道清。
(《醉歌十首》其五)
那是宋德祐二年(1276)正月二十三日凌晨——
应该说,宫廷里的更鼓声是节奏分明而庄重的。怎么啦,这报最后更点“六更”更鼓声,听起来为什么显得模糊而凌乱?显然,诗人是用移情于景的手法,这不正好说明听更的人心慌意乱吗!因为,大宋王朝凄凉谢幕的悲剧在这里即将上演——
宫廷里燃起了煌煌火炬,文武百官鸦雀无声。尽管平日里大家同床异梦,为了触及个人利益的区区小事,常常闹得沸反盈天!可是朝廷易帜意味着利益的再分配,有谁能预测自己的吉凶祸福?只能在黯淡的火光中噤若寒蝉地诚惶诚恐等待着对未来命运的宣判!
侍臣把写好的赵宋君臣的归降表和伯颜勒令书写的对正在抵抗的官兵将帅的招降手诏放在御案上。只见谢太后牵着幼帝赵显战战兢兢缓缓登场了,她泪流满面地在降表上签上“臣妾谢道清”几个字样。神色黯淡,凄然无语。
试想,“谢道清”是何许样人?是先皇理宗赵昀的皇后,是当今皇帝赵显的祖母,是大宋王朝的皇权代表!平日里,对她的名字谁不是避讳有加?可今天呢,不但要写上赤裸裸的名字,还要加上“臣妾”这么卑贱的称呼。从至高无上的辉煌顶峰,一下子跌进屈辱无比的人生低谷,能不威风扫地、颜面丢尽?当她想到一签上这个名字,就意味着300多年的祖宗基业尽属他人,几百万里的大好山河付诸流水,该是何等椎心泣血、痛心疾首!煌煌一代的大宋王朝就此降下了帷幕!那悲惨和凄怆的氛围,是苍白的语言所能述说的吗?
涌金门外雨晴初,多少红船上下趋。
龙管凤笙无韵调,却挝战鼓下西湖!
(《醉歌十首》其八)
“涌金门”是临安西城的禁门,紧对西湖,西湖是著名的风景区。春雨乍晴,湖面上水光潋滟,堤岸边山色堆翠。往日里,南宋君臣总要游湖赏春。哪一天不是醉酒欢歌,乐而忘返?
现在,又是春到人间,也是雨过天晴,西湖依旧,景物不殊。湖面上仍然游弋着无数彩船。可是并不是南宋君臣乘坐的“锦缆龙舟”,吹奏的也不是皇家乐部的“凤笙龙管”,送进人们耳鼓的除了占领军的野蛮狞笑,就是嘈杂喧嚣的战鼓声声。
南苑西宫棘露牙,万年枝上乱啼鸦。
北人环立阑干曲,手指红梅作杏花。
(《醉歌十首》其九)
“南苑西宫”是宫廷憩息的场所,往日里管理得井井有条,呈现出一派彩绣辉煌、花团锦簇的气象!如今呢,野草滋蔓,丛生的荆棘长出了新芽,连被称作“万年枝”的冬青树上也栖息着聒噪不休的群鸦,处处显得凄凉而破败!
这里本来是皇宫内苑的“九重禁地”,不是宫廷的人不准随便进出,王室的尊贵和文明气象在这里充分地显现!如今呢,文明被野蛮所取代,安恬被喧嚣所占领,在曲栏杆边围着一群举止粗野的元兵,他们一个个肆无忌惮地指手画脚,趾高气扬地大声呼叫,有个元兵还唾沫横飞地指着一株迎寒怒放的“红梅”说是“杏花”哩!
随着皇权的丧失,华夏文明也被践踏殆尽!
伯颜丞相吕将军,收了江南不杀人。
昨日太皇请茶饭,满朝朱紫尽降臣。
(《醉歌十首》其十)
这“不杀人”的幌子还真是富有诱惑力,它就像对一群快要被大海淹没的人抛出一根救命稻草。也就在文天祥、张世杰这些爱国将领正在浴血奋战、拼死抵抗的时候,南宋朝廷上的君臣们,为了保全自个儿性命,却向元人亮出了白旗——
先是太皇太后谢太后“请茶饭”,接着是“满朝朱紫”,那些平日里执掌政柄的文武大员们全都俯首贴耳、向敌人摇尾乞怜,拜倒在元人脚下!政权落到这样一帮窝囊废手里,国家能不灭亡吗?
元军真的“不杀人”吗?“淮南兵后人烟绝,新鬼啾啾旧鬼啼”(《湖州歌》其三十二),其实,诗人说得最清楚:“不杀人”还不是为了“收了江南”?无非是施舍一滴蜜汁为了捕获更多的苍蝇罢了。
从组诗内容看,全都是从不同角度述说南宋灭亡的场景,诗人却用“醉歌”来给这组诗命题,也许有人会想,这政治性的题材内容与生活中的醉酒扯得上什么关系?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先读读诗人在《湖州歌》里这两句:“皋亭山上青烟起,宰执相看似醉酣。”(第一首)在这之前,布衣诗人林升也写过:“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题临安邸》)是的,南渡以来,先是女真人,后是蒙古人,谁不是对南宋王朝虎视眈眈、垂涎欲滴?可是,高踞庙堂的文武大臣哪个不是文恬武嬉、醉生梦死?什么时候有过危机意识?他们一个个在灯红酒绿里醉醺醺中讨生活,在浑浑噩噩中混日子,把一个好端端的政权就这么稀里糊涂里弄丢了,用“醉歌”来作组诗的诗题,这不是最形象的概括和最辛辣的嘲讽吗?
南宋灭亡后,王室成员、内廷宫女和内侍人员都成了元军的俘虏。诗人作为内廷供奉琴师,自然也在其中。德祐二年(1276),被羁押北上,诗人把途中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写成组诗98首,因为元军统帅伯颜驻扎在湖州(今属浙江),湖州也就成为此次北行的发轫地,所以诗人把组诗命名为《湖州歌》。这里选出两首:
北望燕云不尽头,大江东去水悠悠。
夕阳一片寒鸦外,目断东南四百州。
(《湖州歌》其六)
此次北行的终极地是元大都(今北京市),这里原属“燕云”之地,如今成了蒙古人的都城。“北望燕云”,思潮起伏!如今踏上这没有尊严、没有自由的屈辱之旅,从此过上任人宰割的奴隶生涯,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呢?
诗人向东望去,奔腾不息的江水滔滔汩汩、悠悠无尽。大江啊,你也有回流的那一天吗?看来,大宋王朝就像江水一样从此悠然长逝,再也没有任何指望了……
再望望西边天际,在黯淡的夕阳斜照中,几只寒鸦在缓缓飞翔,也许是飞倦了想回巢歇歇吧。可人呢,到哪儿去寻找精神憩息的家园?
回过头来望望东南故国方向,夕阳越来越暗淡了,尽管你睁大双眼远眺,可是平日里那么温馨熟悉的四百军州的大好河山,只不过影影绰绰,越来越模糊了,渐渐地望“断”了,再也望不见了,就那么不明不白地从视线里消失了……
诗章紧扣一个“望”字,去国之悲,依恋之情,也就从举目四“望”中款款传出!
青天淡淡月荒荒,两岸淮田尽战场。
宫女不眠开眼坐,更听人唱《哭襄阳》。
(《湖州歌》其三十八)
望望舱外,长空是那么惨淡,月色是那么荒寒,一路行色显得格外凄凉;再望望运河两岸农田,野草滋蔓,呈现在眼前的是战火烽烟造成满目疮痍的景象!
看着舱内,那些宫女蜷缩一隅,在看押元军的怒吼声中,一个个心惊胆战,眼睁睁失神呆坐着,谁还有心思睡觉呢?
夜风中传来呜呜咽咽的歌声,如哭如诉,细心地聆听,唱的不是《哭襄阳》吗?
是啊,襄阳守将吕文焕曾经率领军民奋起抵抗元军,长达六七年之久,也算为保卫故国立下过汗马功劳,曾获得“十载襄阳铁脊梁”的美誉,至今还保存在人们的记忆里;可是,居然禁不起高官厚禄的诱惑,竟不顾牺牲民族气节而觍颜事敌,当他听到这《哭襄阳》的悲歌,又该作何感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