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过-报国情如铁歧路一生心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7-01 18:07

弓剑出榆塞,铅椠上蓬山。得之浑不费力,失亦匹如闲……酒须饮,诗可作,铗休弹,人生行乐,何自催得鬓毛斑?达则牙旗金甲,穷则蹇驴破帽,莫作两般看。世事只如此,自有识鸮鸾。(《水调歌头》)

刘过-报国情如铁歧路一生心

出塞杀敌也好,著书立说也好,姑勿论是建立武功,还是成就文名,得它既然毫不费力,那么失去它还值得计较吗?

人生嘛,酒要饮,诗可以做,“归来”的长铗既被冯谖弹过,就再也不要弹了。礼贤下士的孟尝君既已作古,你再到哪儿去找识才的明主?还不如及时寻乐,又何必自寻烦恼,苦苦地催得两鬓堆霜?要知道,不管是“牙旗金甲”的显达,还是“蹇驴破帽”的穷困,到头来还不是一抔黄土,又有什么两样呢?

乍一读,像这样主张“齐万物,等是非”的人生哲学,俨然是一位信奉庄子学说的虚无主义者。可是,读最后两句,诗笔陡转,提示出词章主旨:“世事只如此,自有识鸮鸾。”

“鸮”,即鸱鸮,属猫头鹰一类。现代生物学家根据它捕食鼠类,视为农林益鸟,可是古人认为,它在黄昏或夜间活动,是不吉祥的鸟类,这里把它视为“邪恶”的喻体;“鸾”,传说中属凤凰一类,古人认为它是吉祥的生物,词中把它作为“善”和“美”的象征。

诗人的意思无疑是说,世事尽管是这样,可是,“善”和“恶”自会有客观公正的认定。那些迫害抗金战士的罪恶行径,必将遭到历史的惩罚!可是,词章的意旨并不是从正面说出,而是从反面来表达。这种故作旷达的修辞,其实,正是为了表现诗人在现实生活中既难以明言又难以自抑的复杂心理,宣泄他既愤世嫉俗又欲说还休的苦闷情怀,正是一种请缨无路、报国无门的愤激之辞。

词章作者刘过,字改之,号龙洲道人。吉州太和(今江西泰和)人,一说是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受儒家思想濡染很深,虽为布衣,却志存高远。他生活在孝宗、光宗朝,反对投降妥协,积极主张抗金救国,报效国家、建功立业的愿望十分强烈。虽然屡遭挫折,仍然奋发自强,壮心不已。

《沁园春·张路分秋阅》这首词就为我们敞开一扇窥探他心灵的窗口:

万马不嘶,一声寒角,令行柳营。见秋原如掌,枪刀突出,星驰铁骑,阵势纵横。人在油幢,戎韬总制,羽扇从容裘带轻。君知否,是山西将种,曾系诗盟。龙蛇纸上飞腾,看落笔,四筵风雨惊。便尘沙出塞,封侯万里,印金如斗,未惬平生。拂拭腰间,吹毛剑在,不斩楼兰心不平。归来晚,听随军鼓吹,已带边声。

词题中的“张路分”是诗人的朋友,他姓张,“路分都监”是他的官职,“路”有行政区划和军区的性质。在南宋时期,北方的领土已经丧失,朝廷把势力所及的范围划分为16个“路”。它的管辖区域和现代的“省”大致相当。“分都监”是“路”一级的军事长官。古代军队常常在秋天演习,由长官检阅,所以称“秋阅”。

在平坦“如掌”的秋天广阔原野上,集结着一支骁勇剽悍的部队。

这支部队阵容庞大,人数众多,“万马”云集,却没有嘶叫声,足见纪律严明,军容整肃。忽然间,寒风中传来“一声”雄壮嘹亮的号角,这是军中庄严的号令,所有军营,立即闻风而动!这样雷厉风行,足以证明,这是一支训练有素、能征惯战的英雄虎旅!

看吧,明晃晃的刀枪,耀人眼目;流星般的铁骑,迅猛奔驰;不动时,队列纵横;动起来,变幻莫测。像这样灵活而威武的雄师,将何往而不胜?

主帅端坐在油幕军帐中,轻裘缓带,羽扇轻挥,仪态从容,指挥若定。他文武兼备,既是天生将种,又早著诗名。他才思敏捷,笔走龙蛇,文章绝妙,四座惊倒!有这样一位具有文韬武略的将军运筹帷幄,怎能不决胜千里?

他这么不避尘沙出塞征战,纵然异域封侯,赢得斗大金印,也不能满足平生意愿;他时刻擦拭着腰间宝剑,他要杀掉发动这场侵略战争的敌军首领,收回所有失地;不这样,不足以申雪心头大恨!“不斩楼兰心不平”——这才是将军的终极愿望!

当演习归来的时候,军乐声中还饱含着边地战场肃杀之气,看来一场反侵略的抗金大战即将打响……

从文字表象看,这首词是描画张路分“秋阅”的壮观场景;其实,又何尝不是表现作者北伐抗金的强烈愿望和渴盼祖国统一的爱国情怀?

刘过被时人誉为“天下奇男子,平生以气义撼当世”(毛晋《龙洲词跋》引宋子虚语)。他曾向光宗伏阙上书,也向宰相陈述过抗金方略。可是南宋执政者们只图偏安一隅,并不以恢复为念,因此不被采纳。他负经邦济世之才而怀才不遇,有赤忱报国之心却壮志难酬。尽管始终流浪江湖,抗金救国的热情却丝毫不减,恢复中原的思想触景即发。他在大雪天登上越州城楼歌唱过:“我独忍冻城上楼,欲擒元济入蔡州。”他在《望幸金陵》中叫喊过:“西湖真水真山好,吾君岂亦忘中原?”他在润州多景楼题诗感叹:“烟尘茫茫路渺渺,神京(指汴京)不见双泪流。”他在高远亭题句呼吁:“胡尘只隔淮河在,谁为长驱一扫空?”他晚年登上凌云高处更是带泪大叫:“更欲杖藜穷望眼,眼中何处是神州?”他怀着一腔滚烫的热血,毕其一生为统一祖国、恢复中原,从来没有停止过抗争和呐喊……

刘过-报国情如铁歧路一生心

中原未复,常常折磨得诗人夜不能寐,且读《夜思中原》:

中原邈邈路何长,文物衣冠天一方。独有孤臣挥血泪,更无奇杰叫天阊。关河夜月冰霜重,宫殿春风草木荒。犹耿孤忠思报主,插天剑气夜光芒。

靖康元年(1126),汴京沦陷,于今整整有60多个年头了,尽管关山相接,却咫尺天涯,不但遥望中原,显得迢遥;就连汴京的典章制度与历史文物,世家大族的富贵衣冠,如今也是天各一方,想到这,怎能不使人黯然而神伤?

追想当年也曾伏阙上书,挥洒过恳求恢复中原的血泪,怎奈人微言轻,再加忠言逆耳,不被朝廷采纳,到哪儿去寻找奇杰之士为民族、国家,能叩开帝阍、震动“宸衷”呢?

遥念北国山河沦陷在金人铁蹄之下,如今夜月凄凉、冰凝霜重;昔日的帝王宫殿,再也春风不到,已是杂草滋蔓、一派荒凉!

我虽然势孤力薄,可是报国的丹心至死不渝,杀敌的宝剑磨利以须,只盼有一天能奔赴前线、效命沙场!

爱国赤忱,英雄壮语,表现出“以气义撼当世”的“奇男子”本色!诗章也具开阖有度、挥洒自如的气概。

因为景仰抗金英雄,也为了呼唤抗金力量,他写词赞颂过岳飞:

中兴诸将,谁是万人英?身草莽,人虽死,气填膺,尚如生……过旧时营垒、荆鄂有遗民。忆故将军,泪如倾……(《六州歌头·题岳鄂王届》)

岳飞虽出身草莽间,如今已撒手人寰;可是他精神永在,虽死犹生。不愧是诸将之杰,万人之英!人们只要经过将军驻扎过的地方,一想起将军勋业,谁不是泪流如注呢?

为了鼓励和支持北伐抗金,他给韩侂胄写过寿词:

堂上谋臣尊俎,边头壮士干戈。天时地利与人和,“燕可伐欤?”曰:“可”。今日楼台鼎鼐,明年带砺山河,大家齐唱《大风歌》,不日四方来贺。(《西江月》)

庙堂上有多谋善断的贤臣,边关上有能征会战的将士,既占有“天时地利人和”的有利条件,北伐抗金不是最好时机吗?

今天身膺宰执重任,明年就可以统一祖国使江山永固,到时候,全国歌舞升平,定赢得四方祝贺!

时时渴盼抗金胜利,念念不忘祖国统一,赤忱报国之心始终不变!

尽管刘过既怀始终不减的爱国热望,又有享誉朝野的横溢诗才,怎奈“四举无成,十年不调”(《沁园春》)。4次参加科举考试,都以失败而告终。他在《上周太保》诗里说:

科名数行泪,歧路一生心。

在《上袁苏州》诗里也说:

十年无计困场屋,说著功名气拂胸。

既然谋求功名之路已被堵死,他不得不离开书斋,浪迹江湖间。先是南下东阳、天台、明州,又北上无锡、姑苏、金陵,后又从金陵溯江西上,经采石、池州、九江、武昌,直至襄阳……为了寻求报国之路,也为了生计,“放浪荆楚,客食诸侯间”(岳珂《桯史》),出入于地方长官的幕府,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

宋宁宗嘉泰三年(1203),辛弃疾出任绍兴知府兼浙东安抚使,担任地方行政、军事长官,听说刘过诗名,就派人去邀请他。这时候,刘过在杭州,“适以事不及行”。因事情纠缠住了,不能及时动身。可是,辛弃疾是长辈,却之不恭;据实以告吧,又怕说成是故作清高,借故推脱。正当左右为难的时候,忽然来了创作灵感,他写了一首清奇豪放、妙趣横生的好词寄给辛弃疾:

沁园春·寄辛承旨。时承旨招,不赴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坡仙老,驾勒吾回。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镜台。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管衔杯。白云天竺去来,图画里、峥嵘楼观开。爱东西双涧,纵横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争似孤山先探梅。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见岳珂《桯史》)

正准备冒着大风大雨渡过江来,就着猪蹄髈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那该是多痛快呀!开章就活用“鸿门宴”中樊哙的故事,不只是平添几分谐趣,也有一股英雄侠士风。

刘过-报国情如铁歧路一生心

接下来却笔锋陡转,用时空错位的手法,营构出一个美丽动人的故事:

唐代诗人白居易、北宋诗人林和靖(即林逋)、苏东坡,这几位诗坛先哲尽管都在杭州生活过,却生活在不同世纪。今天,居然穿越漫漫300年历史时空的隧道相约在一起,吵吵嚷嚷地拦住我即将渡江的车驾,硬是要拽着我回来。

先是东坡居士发出话来:西湖就像越国美女西施,正对着镜台梳妆打扮,无论是淡妆,还是浓抹,都是美丽的,我们还是先在杭州欣赏西湖好景吧!

只见林逋和白居易都掉过头去,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只顾各自喝着杯中美酒。是啊,一个谈诗,两个饮酒,各乐其乐,各得其宜,不也是生活中的快事!

接着白居易兴致勃勃地提议:还是到天竺山走走吧,那里可是美景如画啊!且不说佛寺楼阁如何壮观雄伟,就是东涧水和西涧水纵横流淌,南高峰和北高峰云海苍茫,也是让你流连忘返的!

以“梅妻鹤子”著称的林逋却提出另一种意见:孤山梅花那旁逸斜出的疏影,那缕缕浮动的暗香,不是更能让你陶醉吗?还是到孤山去看看梅花吧!

经一备争议之后,最终达成共识:到天晴之后,再拜访稼轩也不迟;我们好不容易欢聚一次,还是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玩几天。

论辈分,稼轩是词坛前辈;论地位,更是元老重臣。刘过却毫不拘谨地呼名道姓开起了玩笑,这样的雅量高致,这样的器识胸襟,是深受辛弃疾喜爱的。据岳珂《桯史》说,辛弃疾得词后,“大喜,致馈数百千,竟邀之去,馆燕弥月……”郭震《江湖纪闻》还说,一次“刘过以母病,囊橐萧然,稼轩为其筹资万缗,买船送归”。刘过深感知遇之恩,两人成为终生好友。

当然,地方行政长官并不都像辛弃疾那样高情雅量,在几十年的流浪生涯中,客食诸侯,也常常受到冷遇。在他的《龙洲集》中有不少诉苦的诗作。如《谒郭马帅》:“高卧百尺楼,闭门无晨炊。”《谒淮西帅》:“解使愁肠能寸寸,空令泪眼已斑斑。”《简李文》:“落魄陈平归汉日,中伤张禄入秦时。”《谒江华曾宰》:“狐丘未死归心切,未有相如驷马车。”《呈吴按察》:“棹船亦欲徜徉去,古井如今淡不波……”

像刘过这样有才华的诗人,竟弄得这样天涯沦落,真的是命运之神的恶作剧吗?还是听听他的心灵倾诉吧:

不是奏赋明光,上书北阙,无惊人语。我自匆忙天未许,赢得衣裾尘土……(《念奴娇·留别辛稼轩》)

不是向皇帝奉献词赋没有文采,也不是向朝廷陈述治国安邦的良策缺乏真知灼见;之所以沦落不遇,就在于“天不许”,是皇帝不赏识、不重用,也就是怀才不遇,所以沦落江湖,弄得灰头土脸……

报国情如铁,歧路一生心。正是刘过的人生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