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孝祥,字安国,历阳乌江(今安徽和县乌江镇)人。小时候,特别聪明,读书过目不忘。16岁就乡试夺冠。绍兴二十四年(1154),才23岁,少年英俊,倜傥风流,兴冲冲地到京城参加进士考试,本来想凭借自己的文学实力,在科场一搏中,实现从“田舍郎”到“登天子堂”的人生价值的飞跃,哪知却稀里糊涂地演出一幕宫廷闹剧来——
事情是这样的:
这一年,秦桧的孙子秦埙也参加了进士考试。秦桧身居宰执高位,炙手可热,他轻而易举地打通主考官的关节,偷偷地把张孝祥的考卷改成秦埙的名字。这样,张孝祥自然与金榜绝缘,秦埙也就顺顺当当地高居榜首。
尽管这种偷梁换柱的手法被他们做得天衣无缝,可是,当考卷送给皇帝审阅的时候,高宗却怀疑了:据他了解秦埙的知识功底并不是很好,平日里也听秦桧嘀咕过:他的孙子埙儿胸无点墨,怎么今天的文章却如此辞富理赡,文采斐然,而且字也突然写得这么棒呢?于是,他决定亲自主持殿试,以辨真伪。在殿试的时候,只见秦埙磨磨蹭蹭,哼哼唧唧,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张孝祥呢,犹如宿构在胸,纵情挥洒,文不加点,笔走龙蛇。高宗惊讶不已,天下竟有这样的文学奇才?他很快就弄清了事实真相,毫不犹豫钦定张孝祥为新科状元。一场宫廷闹剧,总算尘埃落定。
秦桧阴谋受挫,当然恨恨不已;秦桧的党羽曹泳却想出了歪主意:张孝祥既然扼杀不成,还不如拉拢他,不也可以扩大党羽势力?于是想把女儿嫁给他。哪料却被张孝祥断然拒绝。曹泳又碰了一鼻子灰。
秦桧一伙人恼羞成怒,怀恨在心。他们经过秘密谋划,诬告张孝祥的父亲张祈有通敌谋反行为。他们想,这可是满门抄斩的罪,看你张孝祥还能蹦跶几天?于是,他们利用手中的权力,不容分说,先把张祈关进了大牢。
是“吉人天相”,还是“天网恢恢”?正当这伙人志得意满,暗自庆幸的时候,哪知阎王爷偏偏派无常索命,没几天,秦桧就小命呜呼了。张祈当然被洗刷冤情,得到平反昭雪;张孝祥也从此平安步入仕途。
一开始,被任为秘书省正字、校书郎等职,因为遭到汪澈的弹劾,出提举江州太平兴国宫。孝宗即位后,很欣赏他的才华,任命他为集贤殿修撰,后出任平江知府。第二年,也就是孝宗隆兴二年(1164),经张浚推荐,提拔为中书舍人。不久,又任为建康留守,继而任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后改任为荆南湖北路安抚使。之后,晋升为显谟阁直学士。正当仕途日显,怎奈天不假年,孝宗乾道五年(1169)他刚38岁,竟华年早逝!
《宋史》这样评价他:“早负才畯,莅政扬声。”早年才气纵横,政绩卓著。孝宗也发“用才不尽”的悲叹!
张孝祥不但是富有吏治干才的政治家,也是南宋前期颇有影响的大词人。著有《于湖词》三卷,现存词100多首。他的词学风格上承苏轼的疏狂与豪放,下启辛派词人的沉郁和悲凉。在他的词学作品中,内容丰富,众体兼备,有小令,也有长调;既有潇洒自如的短歌,也有壮怀激烈的浩唱。
《水调歌头·闻采石战胜》就是一首奔放中有顿挫、豪健中见沉郁的好词。
先说这首词的写作背景:
绍兴三十一年(1161)十一月,金主完颜亮率领号称60万精兵,分成4路,突破淮河防线,挥师南向。南宋军队不战而溃,迅速撤退到江南。南宋小朝廷陷入极度恐慌中,宋高宗只想“解散百官,浮海避狄”。(见《杨诚斋集》卷一二○《虞允文神道碑》)杭州居民也逃避一空。(见《宋史》三七四《胡铨传》)正当这千钧一发的时候,也就是十一月初六日那天,虞允文以中书舍人参谋军事的身份,奉命到采石矶(在今安徽省当涂县西北)接管逃将王权的军队,并代表朝廷慰劳采石驻军。这时,完颜亮正打算从采石对岸抢渡长江。虞允文当机立断,集合南宋溃兵,亲临前线,以18000之众,利用金兵不明地形、不善水战、士兵厌战等不利因素,毅然发动反攻,终于击溃敌军,迫使敌军北撤30里,取得采石矶大捷!
采石大捷,是宋军南渡以来打的第一次大胜仗,粉碎了金人不可战胜的神话,大大地鼓舞了南宋军民抗金斗争的勇气!
且读这首词:
雪洗虏尘静,风约楚云留。何人为写悲壮,吹角古城楼?湖海平生豪气,关塞如今风景,剪烛看吴钩。剩喜燃犀处,骇浪与天浮。忆当年,周与谢,富春秋。小乔初嫁,香囊未解,勋业故优游。赤壁矶头落照,肥水桥边衰草,渺渺唤人愁。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
金兵败退,胡尘落地,硝烟暂熄,靖康之难的耻辱总算得以洗刷!一开章,我们仿佛听到诗人从心头发出的对采石大捷的欢呼!这时候,诗人正在抚州(相当于现在江西临州市以南抚河流域一带)知府任上。抚州古属“楚”地。使命在肩,无法擅离职守。是楚地风云留住了诗人,诗人也因为无法参战感到遗憾!
词章中把指挥这次采石之战的主将虞允文比作三国时期指挥赤壁之战的周瑜和东晋时期指挥淝水之战的谢玄,说他们都是在青年时期就取得如此不世功勋。只可惜,如今赤壁矶头只有残阳落照,淝水桥边一派衰草荒烟。那意思无疑是用来暗喻淮河以北广大中原地区仍然被沦陷在金人铁蹄之下,尚待恢复!于是,诗人想,他也要像晋人祖逖那样,乘长风,破万里浪,中流击楫,光复中原!英风豪气,跃然纸上!
词章既歌颂了取得采石之捷的抗战将领的英雄勋业,也抒发了报效祖国效命疆场的壮志豪情。读来令人深受鼓舞!
《六州歌头》更是南宋初期爱国词章中的杰作。
它的创作缘起是这样——
虞允文取得采石大捷之后,金主完颜亮败退到扬州被部将所杀,金兵退回淮河流域,暂时休战。这时候,主战派大臣张浚奉朝廷诏令由潭州(今湖南长沙)改判建康府(今南京市),兼行宫留守。次年(即绍兴三十二年(1162))正月,高宗到达建康,张孝祥也到了建康。一天,在张浚延请宾客的宴席上,张孝祥一想到当前严峻的局势,激愤不已,于是,即席挥毫,写了这首词: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据南宋人无名氏《朝野遗记》说,张浚读完这首词,“罢席而入”。原因是什么,《朝野遗记》没有说。这就不由得令读者顿生疑窦:
如果说张浚很欣赏这首词,那应该是一边读,一边“击节而歌”;如果说,这首词触到了这位张大帅的痛处,惹得他不高兴,那也应该是“冲冠而起”;他却偏偏是“罢席而入”,那究竟是为什么?
还是让我们梳理一下词章内容吧——
上片无疑是写敌我双方严峻的态势:
绍兴十一年达成的所谓“和议”,就明确约定,以淮河中流作为宋、金的分界线。(见《宋史·高宗纪》)一开章,诗人就把淮河作为观察点:极目望去,长淮南岸,草莽丛生,烟尘昏暗,霜风凄紧,悄无边声。没有岗哨,没有战备,呈现出一派萧瑟荒凉的景象;北岸呢,也就是词章中的“隔水毡乡”,金人占领区,那里的景象却完全不同,你看吧,土堡哨所,纵横林立;战马驰骤,灯火通明。处处响起胡笳号角声,练兵战鼓声。这不明明是说:敌人亡我之心不死,正在秣马厉兵,磨刀霍霍么?作为爱国将领,怎能没有危机意识,不感到惊惶不安忧心忡忡呢?
下面分析导致这一态势的原因:
南宋决策者一心想着什么像古时候大舜那样“舞干羽以怀远”不但偃兵休战,还派使节往来,赔款割地、纳表称臣,不惜以牺牲国家利益和民族尊严为代价,换来偏安一隅以苟延残喘。这样丧权辱国的投降妥协政策,不感到难为情吗?
如今,抗金爱国志士请缨无路,只能让手中武器尘封虫蛀,眼巴巴地看着岁月流逝却一事无成,沦陷了的故国神州却渺茫遥远!如此下去,光复何期?
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
想到这儿,怎能不使人义愤填膺,悲伤欲哭?
字里行间洋溢着火样的爱国激情,流淌着一腔滚烫的热血!作为主战派大臣,作为统兵主帅的张浚读到的何止是一首情真理赡的爱国词章,何尝不是听到一声抗金救国的战斗动员令?你想,哪怕面前是玉液琼浆,张浚咽得下去吗?尽管席上宾客如云,张浚坐得住吗?“罢席而入”既是这首词最好的情感效应,不也正是对这首词艺术魅力的最高评价吗?
有人说,无论是胸襟、人品,还是才学、词风,张孝祥有很多地方与苏轼相似,宋人汤衡就持这样的观点。他在《紫薇雅词·序》里就说,张孝祥的词和苏轼的词“同一关键”,还认为:苏轼之后,“能继其轨者”就是张孝祥。
也许,《念奴娇·洞庭湖》一词就为此说提供了最好的印证。
据《宋史·本传》载:宋孝宗乾道元年(1165)张孝祥被任命为镇江府(治所在今广西桂林)知府,兼广南西路(今广西和广东西南一带)经略安抚使,七月到任,“治有政绩”,深受老百姓爱戴。可是第二年六月,“复以言者罢”,遭到谗毁和弹劾落职北归。八月间,当他途经湖南洞庭湖的时候,因时近中秋佳节,一天晚上,皓月朗照,明河在天,万顷烟波,风平浪静。他顿时思绪沸腾,情怀难已,援笔谱成这首词,为我们营造出一个霁月光风,晶莹澄澈的艺术境界: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疏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是潇湘女神为了安慰我这贬谪归来的远方游子吗!时近中秋了,连唐代诗人孟浩然也曾惊呼“波撼岳阳城”的洞庭湖,竟然安澜息浪,“更无一点风色”!广袤八百里的湖面俨如一方硕大无朋的用碧玉磨成的明镜,平静的湖面更显出它的广阔无涯。用不着夸张,简直就像用美玉镶嵌的“三万顷”良田。在这么广阔而又平静的湖面上,棹一叶扁舟,从流漂荡,如闲庭信步,似旷野徜徉,你说,该是何等安恬与惬意!
看看天上,那普照环宇的一轮皓月分来几许清辉朗照湖面,那横亘天庭的一脉银河,在闪耀着粼粼波光的湖心投下明亮的倩影。使上下内外,碧空湖底,晶莹澄澈,一派光明,连我这静坐舟中的游子也被照得遍体通明、浑身透亮!宇宙的光华净化了游子的心灵,纯洁的内心也强化了宇宙的光亮!物我交融,天人合一,人与自然,浑然一体!涤尽了尘俗喧嚣,忘怀了人间得失,顿觉万虑全消,倍感神怡心旷!这样的“妙处”,只能悠悠然心领神悟,实在难以用苍白的语言和拙劣的文字与君诉说!
回想起在岭南(两广地区)一年来的仕宦生涯,真有万千感慨!明月的清光可以照亮肝胆!静夜自思,襟怀坦荡,冰清玉洁!除了微苍的两鬓、稀疏的短发,只有单薄的衣襟与清风两袖,此外更何所有呢?任凭宵小们飞短流长,无中生有吧,我则是无愧无怍,稳稳当当地乘坐一叶扁舟,漂浮在浩淼烟波之上!
这时候,诗人不由想入非非——
我要尽情地舀取西江的江水作为醇美的酒浆,拿来北斗七星作为饮酒的勺器,邀请日月星辰、世间万物作为座上宾客,与他们一道,细斟漫酌,尽情畅饮!什么蜗角功名、蝇头微利,什么宦海升沉、“紫微青琐”(官署衙门),统统抛到九霄云外!想着想着,诗人情不自禁地用手敲打着船舷,引吭长啸,宠辱不萦于心,连“今夕何夕”,今天是什么日子,都忘记得干干净净!
这时候,诗人真的是无物无我,兴会淋漓,“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难怪有词评家说,这首词表现了张孝祥一种“天人合一”的“宇宙意识”,俨如一篇具有苏轼风情的小型《赤壁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