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富有创意的诗人,谁不想求变求新,追求陌生化表达?还有谁愿蹈袭前人唇吻、人云亦云?怎奈唐宋诗坛大家云集、佳作如林,无论是哪一种创作方法无不已臻艺术的化境,被运用得炉火纯青。要想再创造出一种新的方法来重新占领诗歌王国的高地,恐怕只会挨异想天开之讥吧。
就是有这么一位诗人,敢于另辟蹊径,硬是要在诗歌艺术的丛林里筚路蓝缕,杀出一条新路来。他就是南宋诗人杨万里。
杨万里终于以卓越的诗歌成就,与尤袤、范成大、陆游一道,被时人誉为“南宋中兴四大诗人”。
杨万里,字廷秀,号诚斋,吉州吉水(今属江西)人,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初授赣州司户,继调任永州零陵丞,后因上《千虑策》三十道,被召为国子博士,出任过漳州知州、广东提点刑狱。淳熙十二年(1181),升任吏部郎中。后改任秘书监,借焕章阁学士为接伴金国贺正旦使。之后,又出任江东转运副使,权总领淮西、江东军马钱粮。因忤权贵,退出仕途。65岁的时候,归居故里。
杨万里在他自己的诗集《荆溪集·自序》中有一段话说明他学诗的过程:“予之诗始学江西诸君子,既又学后山(陈师道)五字律,既又学半山老人(王安石)七字绝句,晚乃学绝句于唐人。学之愈力,作之愈寡。”到荆溪(在今江苏宜兴南,清代属常州府)后,忙于日常工作,很少作诗。戊戌作诗,“忽若有悟,于是辞谢唐人及王、陈江西诸君子不敢学,而后欣如也”。
这段话告诉我们,开始他学江西诗派,学陈师道,又学王安石,接着又学晚唐诗人。这么学来学去,结果呢,“学之愈力,作之愈寡”。学得越是艰苦,创作起来越是感到力不从心,写的诗反而更少了。后来他毅然辞别了这些人,谁也不敢学,却“欣如也”。写起诗来反而有意到笔随,得心应手的快感。之所以产生这种奇妙的变化,诗人说,是因为戊戌年有一天“忽有所悟”。那么,读者不禁要问:诗人忽然间“悟”出了什么?又究竟是怎么“悟”的呢?
其实,诗人也并不是一蹴而就式的“顿悟”,而是有一个渐进式的“悟”出过程——
还是在绍兴三十二年(1162),杨万里在永州零陵丞任上,他开始“悟”出:一味屈己就人,依傍前人门户的写作方法,有碍于创作个性的发挥。这年七月间,他把之前作的1000多首诗统统烧掉。(见《江湖集序》)从此,诗风开始有了转变,也完成了一次自我超越。到“忽有所悟”的“戊戌作诗”那年,也就是淳熙五年(1178)杨万里在常州任上,一天,他忽然进一步“悟”出:再也不能为古人抱残守缺,只有毅然抛开前人的断简残篇,投入大自然温馨的怀抱,才能真正找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于是——
自此,每过午,吏散庭空,即携一便面,步后园,登古城,采撷杞菊,攀翻花竹,万象毕来,献予诗材。盖麾之不去。前者未雠,而后者已迫,涣然未觉作诗之难也。(《荆溪集·自序》)
从此,每天午后,人散庭空,正是“痴儿了却公家事”的时候,摆脱俗虑,一身轻松。后园踯躅,古城徜徉,无拘无束,信步由之。或采几株杞菊,或摘几朵野花。穿花径,过竹丛。细心地观察,深入地思考,无论是飞瀑怪石,奇花异卉,还是奔跑的小兔,低翔的禽鸟,无不成为可供咏唱的题材。一切美好的景物,都能引发独到的感悟;大自然所有生物,无不可以碰撞出灵感的火花。前面的还没有写完,后面的又奔来笔底,挥之不去,欲罢不能,创作诗歌还有什么难吗?
他曾作过这样的统计:从绍兴三十二年到淳熙五年,16年中只写了500多首诗:此后才14个月,就写了492首。(见《荆溪集·自序》)这使他认识到,要写出更多更好的诗歌作品,必须到大自然中去,到火热的社会生活中去,所以他主张“不听陈言只听天”。他认为,大至高山流水,小至游蜂戏蝶,凡大自然的一切无不可以收拾入诗。真个是“山中物物是诗题”。“无山安得诗”?并道出其中感受:“不是风烟好,何缘句子新?”
当代学者钱钟书为了对杨万里这种师法自然、亲近生活的创作方法表示认可和赞同,以幽默风趣的语言,用那种一味迷信书本,疏离现实生活的创作态度来反衬:
有的人一心把古代作家言情写景的好句,或者古人处在人生各种境地的有名轶事当成看事物的有色眼镜,这就离间了他们和现实亲密关系,支配了他们观察的角度,限止了他们感受的范围,使他们的作品“刻板”“落套”“公式化”。譬如赏月作诗吧,他们不写自己直接的印象和切身的情事,倒给古代的名句佳话牢笼住了,不是想到杜老的鄜州对月或者张生的西厢待月,就是想到苏轼的“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他们的心眼丧失了天真,跟事物接触得不亲切,仿佛挂上口罩去闻东西,戴了手套去摸东西,总觉隔了一层。这真使人怀疑:作者真的是领略到诗里所写的情景呢,还是他记性好,想起了关于这个情景的成语典故呢?(见《宋诗选注》)
杨万里不只是反对脱离生活,主张亲近自然;也反对那种墨守成规,大力倡导诗歌作品的独创性。他说:“学诗须透脱,信手自孤高。”(《和李天麟》)不但不一味模拟前人,还要敢于超越前人:“黄陈篱下休安脚,陶谢行前更出头。”(《跋徐恭仲省干近诗》)不但不愿寄迹于黄庭坚、陈师道等人篱下,就是跻身于陶渊明、谢灵运的行列里也要高出一头。
南宋诗人吕本中非常赞赏杨万里的创作方法,并称之为“活法”。他对“活法”的解释是:诗人又不破坏规矩,又能变化莫测,给读者圆转而不费力的印象。(见钱钟书《宋诗选注》)杨万里自己说得更俏皮,他把它称为“生擒活捉”。
这样,就形成了杨万里诗歌创作的独特风格,诗评家严羽在《沧浪诗话·诗体》一节里,把它标举为“杨诚斋体”。无疑,“诚斋体”的灵魂,就是“活法”。它最鲜明突出的特点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快、活、新、奇。
“快”。凭借诗人敏锐的慧眼,捕捉住每一稍纵即逝的灵动瞬间,并且迅捷地把它定格为永恒的画面。钱钟书在《谈艺录》中就这样赞扬他:“稍纵即逝及其未逝,转瞬即改当其未改。眼明手捷,踪矢蹑风,此诚斋之所独到。”这正道出了杨万里诗歌创作中别人难以企及的这种“快”的特点。
“活”。以口语化的表达,语言清新自然,活泼泼地,不但富于形象性,还别饶诙谐风趣的幽默感。
“新”。有新颖别致、不拘常格的立意构思。
“奇”。有出奇制胜,超越常规的大胆想象。
南宋词人姜夔非常服膺“诚斋体”的创作特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处处山川怕见君。”是啊,尽管是平原沃野,还是高山巨川,只要是杨万里看见了,准会捉进笔端,描画得毫发毕肖,使你不得掩其态,无所遁其形,你还想有半点保留吗?
当代学者钱钟书也非常欣赏“诚斋体”的风格特点,他说这种“新鲜活泼的写法,衬得陆(游)、和范(成大)的风格都保守或稳健”。(《宋诗选注》)连陆游、范成大这样的诗歌大家都相形见绌,“诚斋体”的诗歌该是何等新奇和鲜活!
我们还是读读杨万里的诗作吧——
西湖,杭州山水的璀璨明珠。多少诗人在此驻足流连,浅吟低唱。苏轼赞叹它“山色空蒙”和“水光潋滟”,柳永歌唱它“三秋桂子”与“十里荷花”。这些诗句虽然脍炙人口,可是细细一品味,总觉得有失空泛与抽象。杨万里却别出心裁地把艺术审美观照聚焦在西湖湖面,用“特写”镜头表现西湖六月风光最美好而又鲜明的形象: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
先说莲叶:那满湖的莲叶,肩并着肩,密密挨挨,向前伸展,使你一眼望不到头,仿佛要随着碧波远去,上接云天;那莲叶有了熏风雨露的沾溉,有了碧水绿波的滋润,满湖翠盖,碧绿盈眸,诗人用“无穷”来描画碧绿的程度,那意思无疑是说,简直绿得流油,绿得无法再绿,纵然你是高明的画师,精于色彩的调配,恐怕也难出其上吧。
再说荷花:朝阳是红艳艳的,荷花是红灼灼的,朝阳与荷花相互辉映,那红的叠加与组合,红的覆盖与交错,诗人用“别样”来形容,你想,那该是怎样的红得耀人眼目,红得不同凡俗,纵然你有最丰富的想象力,恐怕也难以言传吧。
用富有特征性的景物来表现六月风光的美,构思新颖奇妙。
一汪池水,一脉清泉,一树浓荫,一角新荷,哪一样不是最常见的小景物?一经诗人慧眼捕捉。立即妙趣横生,栩栩如生:
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小池》)
用“眼”来比喻泉水的洞口,不但赋予它以活泼泼的生命,也显出它既玲珑小巧,又顾盼多情。从“惜”字看,仿佛它懂得对泉水百般珍惜,从而给小池输送长流不断的一脉清泉,也使村头常驻引人注目的一汪清碧。
古树守卫在小池身边,俨如一名贴身卫士。太阳好像是为了嘉奖它不渝的忠诚,把阳光倾洒在宽广的树冠上。古树又把太阳的爱抚转化一树浓荫,覆盖在小池上,使清澈的池水更清幽而妩媚!一个“照”字,仿佛古树把小池作为妆镜,在自我欣赏池水中的倒影!诗人妙不可言地着上一个“爱”字,是爱古树身躯在晴日清澈的池水中倍显挺拔与伟岸,还是爱在晴日阳光朗照下池水更加潋滟与温柔?古树与小池一经诗人艺术观照,更显得生意盎然,风情万种!
后两句中,“才”与“早”前后呼应,既反映出大自然中小生灵感觉的敏锐,也给后世诗坛定格出一帧稍纵即逝的最佳风景!
谁不是说“下山容易上山难”?因为这是人们长期积累的山行经验之谈。杨万里却反其意而出之:
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错喜欢。
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
(《过松源晨炊添上店六首》其五)
“赚得”,当然是有人精于算计!说“下岭便无难”吗?这恰恰陷入一种认识误区,正中了人家的精明算计!
因为在山行路上,哪儿不是峰峦纠结?哪儿没有山岭丛集?你刚刚下得这个山头,下一个山头又在等着你。可是诗人不是说“这山过去那山拦”,而是说“一山放出一山拦”。仿佛这些山岭都是一群恶作剧的无赖汉,好不容易被这山放过,那山又在胡搅蛮缠地拦住你,硬是要弄得你腿酸脚软不可。这种拟人化的手法,不但显得幽默风趣,也给人有益的思想启迪:
是啊,在人生的征途上哪儿没有障碍重重,怎么可能一劳永逸呢?
活泼泼的口语化表达,借助于一次短暂山行,给人以深刻的哲理教益。
杨万里也是一位忧时伤世的爱国诗人,淳熙十年(1189)十二月间,他奉朝廷诏命,以“接伴使”的身份接送金国使臣,曾写过《初入淮河四绝句》,这是第一首:
船离洪泽岸头沙,人到淮河意不佳。
何必桑乾方是远,中流以北即天涯。
当诗人的航船离开洪泽湖折入淮河的时候,诗人就没有好心情,为什么呢?
他说,何必要到遥远的桑干河才算塞北边境呢,淮河本来是祖国的腹地,今天却变成宋金两国的交界线,成了祖国疆域的尽头了。中原沦陷的悲痛溢于言表!
杨万里的“诚斋体”当时就受到诗坛的广泛欢迎。张镃就这么赞扬他:
目前言句知多少,罕有先生活法诗。(《携杨秘监诗一编登舟成二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