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是众口交誉的诗人,唐琬是素负盛名的才女。两个人喜结良缘之后,伉俪情深,相爱日笃。这种心灵的契合,谁不夸佳偶天成?
这样的人间佳侣,总该是白头偕老吧!哪知却偏偏上演一幕震撼诗坛的爱情悲剧!
周密披露了造成悲剧的原因:“伉俪相得,而弗获于其姑。”(《齐东野语》)“姑”,古时候指丈夫的母亲,也就是唐琬的婆婆。原来,夫妻两人是恩恩爱爱的,只是因为没有得到陆母的欢心,所以硬是要赶走她,导致这一对情深意挚的恋人,不得不痛苦地分手!
后来,唐琬虽然再嫁同郡宗子赵士程,可是因抑郁过度,以致华年早逝;陆游虽再婚王氏,也因为心灵创伤,从而抱恨终生。
读者不禁会想:这么情投意合的佳侣,作为父母应该是求之而不得的事;陆母却为什么硬是要毁之而后快呢?
有人更是不解:这么美好的婚姻竟无端被毁,难道说“彩云易散琉璃碎,只因好物不坚牢”,真的是凡是美好的东西都难逃毁灭的宿命?
这一爱情悲剧不仅引起社会的广泛关注,也惹得诗坛众说纷纭——
周密持“姑表说”:
“务观初娶唐氏,(唐)闳之女,于其母为姑侄。”(《齐东野语》)这句话的潜台词无疑是,唐琬的母亲是陆母娘家的嫂子,因为陆母在出嫁前姑嫂关系失和,所以迁怒于她的小侄女。
于是,唐琬也就成了家庭矛盾的替罪羊。古往今来,姑嫂纷争倒也不是个例,此说似乎也有道理。
可是,据当代学者考证:陆游与唐琬并不存在“姑表关系。”理由有二:
(一)从两家籍贯来考察:综考有关历史文献和资料,唐琬是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陆游的外婆家却是在江陵(今湖北省中部偏南,长江沿岸),地域距离相差很远,可谓风马牛不相及。
(二)从父辈命名习惯来判断:唐琬的父亲名唐闳,唐闳的兄弟都是用“门”字框来命名,即“闶”“阅”。(据《嘉泰会稽志》、《宝庆续会稽志》、阮元《两浙金石录·宋绍兴府进士题名碑》考定);陆游的曾外祖父是历仕仁宗、英宗、神宗三朝的北宋名臣唐介。唐介的诸孙男都是以下半从“心”的字来命名,即“懋”“愿”“恕”“愚”,也就是说,在陆游的舅父辈中并没有从“门”字框命名的“唐闳”其人。(据陆游《渭南文集·跋唐修撰手简》《宋史·唐介传》《华阳集·唐介墓志铭》考定)
那么,周密的“姑表说”,是凭他的主观杜撰吗?也并不是。而是因为前辈诗人刘克庄在《后村诗话》里,虽然没有说陆、唐有姑表关系,却有这么一句话:“某氏改适某官,与陆氏有中外。”“某氏”当然是指唐琬,“某官”就是指赵士程。这句话理解起来容易产生歧义。它的本来意义是说,唐琬改嫁赵士程,赵士程与陆游有姻娅关系。准确地说,赵士程是陆游的姨父钱忱的表侄。看来,周密是对刘克庄这句话的一种误读罢了。
刘克庄却持“教养说”:“放翁少时,二亲教督甚严。初娶某氏(指唐琬),二亲恐其惰于学业,数遣妇。放翁不敢逆尊者意,与妇诀。”(《后村诗话》)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陆母是担心儿子在功业未就之前,沉溺在甜蜜的爱情里会荒废学业。好像陆母赶走媳妇的原因是出于对儿子过高的期望值。乍一听,这一理由倒也冠冕堂皇。可是,深入一想,这也有悖于情理:陆游与唐琬结婚是在绍兴十四年(1144),陆游满了20岁。按当时习俗,符合法定婚龄,并不能算早婚。如果说:“伉俪相得”,就一定会“惰于学业”;那么,夫妻间貌合神离,同床异梦,一对冤家对头,整天吵得你死我活,打得头破血流,两个人都饱受身心的折磨,才会“勤勉于学”,有利于建功立业,也会使父母笑逐颜开、称心如意吗?看来,刘克庄此说,只是一种托词。
其实,又何必去寻找这样或那样的借口呢?有时候,原因就在行动本身——说白了:这正是在封建礼教的操纵下,一种家庭强权意识的典型反映!
据周密《齐东野语》说,陆游也真的消极抗争过:他瞒着陆母在别处买了一套房子供唐琬居住,自己常常去看望她。可是,生活中哪有不透风的墙?最后还是被陆母知道了,硬是要把唐琬赶走。陆游也“不敢逆尊者意”(刘克庄《后村诗话》)。终因母命难违,只能饱含两腔热泪,眼睁睁地看着陆母一手导演一曲“棒打鸳鸯散”……
陆游和唐琬分手之后,音讯不闻,一去杳如黄鹤……
有一天,陆游在家乡山阴(今浙江绍兴市)城南禹迹寺附近的沈园,跟唐琬夫妇不期而遇。光阴荏苒,这已经是绍兴二十五年(1155)春天,两人痛苦分手有11个年头了……
唐琬征得赵士程同意,派人给陆游送去酒肴。陆游睹物思人,百感交集,于是援笔在沈园墙壁上写了一首词《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望望远方的倩影,看看眼前的酒肴,昔日夫妻对饮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一双红润柔软的玉手,捧起香喷喷的黄封醇酒。酒杯里荡漾出爱情的甜蜜,洋溢出生活的温馨,连周边景物也格外美好,你看,在骀荡春风中轻轻飘拂的柳枝,不是也摇曳出满城春色吗?
春风啊,你既然给人间酿造出怡人的春光春色,你却为什么要吹散美好的欢情?你不是太恶作剧吗?11年了,给人留下的,除了满怀愁绪,只有在无聊的岁月里咀嚼人生的孤独与离怀的萧索!回想起来,错了,错了,真的错了!
如今,虽然景色依然,春光如旧;人呢,却衰老多了,消瘦多了,“为伊消得人憔悴”啊!怎奈美好的东西一经失去,再也不能挽回了,一个“空”字蕴涵着几许伤心,几多惆怅……
望望她,眼眶里简直有拭不干的眼泪,那红色手绢几乎湿透了!她在默默地流泪,自己的心不也在滴血吗?
桃花从枝头悄悄飘落,如今已是春色阑珊,连池园亭阁也现出一派凄凉与冷落;从前的海誓山盟虽然在心底珍藏,可是如今咫尺天涯,纵然有诉说不尽的万语千言,尺素彩笺也无由寄出啊!
罢了,罢了,罢了,还是把我忘却吧!
悔恨与愤激之情,眷恋和思念之痛,弥漫于笔端,感人至深,催人泪下!
唐琬读到这首词后,心潮起伏,怅恨难消,当即也写了一首《钗头凤》作答: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世风浇薄,人情险恶,好端端的婚姻就这么活生生地被拆散了。就像园中开放得很娇艳的春花被黄昏风雨吹打得零零落落。这给人带来多么深重的心理创伤,是苍白的语言所能表达吗?
晓风啊,你吹得干枝头宿雨,你又怎么能吹干彻夜长流的眼泪?清晓起来,还不是泪痕犹在?她真想把离异的痛苦和心头的思念写封信告诉他,她斜靠在栏杆上沉思良久,既经离异,这又可能吗?她自言自语:难,难,难啊!
如今,两个人各自天涯,往日欢情随着时间消逝,今天再也回不到昨天了。割不断的相思折磨着她,被休弃的痛苦摧残着她,一开头还是魂牵梦萦,时至今日已经是病态恹恹了。
这么下去,残余的生命还不是像“秋千索”那样孤悬一线吗?每当夜尽更阑,夜风中传来报更的凄凉号角声清晰可闻,就这样,在孤寂无助中度过一个又一个无眠之夜!
封建礼教势力真的是太可怕了,它不但给人酿造出离异的痛苦,还无情地剥夺你宣泄痛苦的权力。白天还要提心吊胆地怕人寻问起来,只好把眼泪往肚子里咽,在人们面前强颜欢笑,只好这样瞒呀、瞒的。这么瞒来瞒去,在自欺欺人的心灵痛苦中熬过凄凉的岁月,你说,本自脆弱的生命,还能撑持多久呢?
自怨自泣、独言独语的心灵倾诉,饱含着缠绵执着的痛苦深情,怎能不引起读者的情感共鸣?
当陆游晚年再次来到沈园的时候,已经是庆元五年(1199),一晃时间过去了44年,诗人已是75岁高龄了。景物不殊,怎奈伊人长逝!诗人感慨唏嘘,情怀难已。写了《沈园二首》悼亡诗,这是其中第二首: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唐琬撒手人寰40多年了,当年带来“满城春色”的柳树如今也衰老得不成样子,连如绵的柳絮也已经吹尽,再也没有丁点儿生机和活力;自己呢,也是黄土要埋到脖子的人,快要变作家乡稽山下一抔黄土;可是,在这里,遗踪犹在,记忆犹新,教人怎能控制住一串串伤心的眼泪呢?
陆游这种一往情深、至死不渝的真挚爱情,至今还使人为之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