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减字木兰花·春怨》)
行走孤独,坐着孤独,睡觉更是孤独;连花前饮酒,月下吟诗还是感到孤独!真个是无往而不孤独,生活全方位孤独!姑勿论采取什么样的生活方式,却怎么也挣脱不了这种孤独!孤独的孪生姊妹是难以言说的空虚和不可名状的寂寞!她呆呆地站立良久,苦苦地思量着:命运之神为什么对她如此恶作剧?教她怎能不黯然而伤神呢?
人一感到孤独和寂寞,对气温也就特别地敏感。这料峭春寒也显得格外撩拨人哩!哦,她明白了:当年李清照独处江南的时候,不也曾说“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她之所以发出“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声声慢》)的轻轻感喟,不也是缘于寂寞和孤独吗?
良人不见,膏沫谁容?她本来就没有心思梳妆打扮;可是出于女人爱美的天性,免不了总得略施脂粉。当她一感到孤独和寂寞的时候,就禁不住泪流满面,连腮上残余的脂粉也被冲洗去一大半。可是,尽管怎么伤心,又有谁能看见?不但听不到温存的软语送来温柔的抚慰,连递个手绢的人都没有。想到这,怎能不愁思如炽?因愁生病,因病添愁,愁病相因,愁深病重!面对斯情斯景,纵然挑尽寒灯,还能有丁点儿睡意吗?
唉,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无疑,这是一个整天挣扎在孤独寂寞中而又感到四顾无助的痛苦灵魂。
到这里,纵然不说,读者也会明白:词中这位抒情主人公就是女诗人朱淑真。
朱淑真究竟是何许样人?事隔千年,我们既无缘结识,当然不敢无知妄说。据清代学者陈廷焯说:“朱淑真才力不逮易安(李清照),然规模唐、五代,不失分寸。”(《白雨斋词话》)我们知道,李清照其人,“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李调元《雨村词话》)简直被捧上两宋词坛霸主的宝座。且不说朱淑真如何“不失分寸”地“规模唐、五代”,就凭陈廷焯把她与李清照相提并论,这说明朱淑真的才华该是何等了得!史料还说,朱淑真不但姿容妍丽,而且工诗词,善绘画,通音律。她不但美艳绝伦,而且多才多艺!
可是,翻翻史料,不但她的生卒年不可考,连她生活的时代也是歧见迭出:有人说她是北宋哲宗绍圣年间在世,也有人说是生活在南宋理宗绍定年间,前后相差130多年。对她的出生地和家世也是众说纷纭:有人说她是住在浙江钱塘(今杭州市),世居桃村;也有人说她是浙江海宁人,出身于仕宦家庭。对她的婚姻更有各种各样的猜测:有人说她是“嫁为市井民妻”,也有人说她的丈夫是一个品行不端的俗吏。种种迹象表明,是她流传下来的作品才引起后代人的瞩目。从她自号为“幽栖居士”看,在她生活的年代虽然人海茫茫,却是知音难觅,弄得门庭冷落,身世凄凉。也许,这正是有才华的知识女性在中国封建社会的宿命吧,要不然,文人们为什么会常常哀叹“自古红颜多薄命”呢?试想,一个人怀有绝代才华又偏值痛苦的遭际,面临这样的人生悖论,怎能不使她感到寂寞和孤独?
在她的生活中,有一点却被大家一致认同,那就是她所嫁非偶,婚姻极不幸福。结果只能导致香消玉殒,抑郁而终。所以后人把她的诗词结集命名为《断肠集》。顾名思义,它的作者当然是“断肠人”!
我们还是听听《断肠集》中女诗人的心灵倾诉吧——
且读《中秋闻笛》:
谁家横笛弄轻清?唤起离人枕上情。
自是断肠听不得,非干吹出断肠声。
夜风中传来轻轻淡淡的悠扬笛声,凄凉而哀怨,是从哪家窗口传出的呢?是吹笛人在诉说对离人的思念吗?望望窗外,朗月高悬,今天正是中秋佳节,这是一家人喜庆团圆的日子;可自己呢,却是寂寂空闺,孤灯独对。这哀怨的笛声撩拨得思潮起伏,翻来覆去,怎么也不能入睡。诗人说,之所以“听不得”这使人肠断的笛声,并不是因为笛声的哀怨勾起断肠人的伤感,而是因为自己本来就是断肠人啊!
朱淑真早年也曾有过一段美好的恋情,后来由于封建礼教的制约,未获与有情人结合。再加上“父母先审,不能择伉俪,乃嫁为市井民家妻,一生抑郁不得志”(魏仲恭《朱淑真诗集序》)。
这首《伤别》诗就是借助于拟人化的手法,用与紫燕对话的形式,倾诉与有情人被迫分离后的痛苦与思念:
双燕呢喃语画梁,劝人休恁苦思量。
逢春触处须萦恨,对景无时不断肠。
寒食梨花新月夜,黄昏杨柳旧风光。
繁华种种成愁恨,最是西楼近夕阳。
梁间多情的双燕正在絮絮叨叨呢喃软语,它是在劝慰闺中人:既然已经构成无可挽回的分离事实,还是放宽些吧,又何必这般苦苦思量呢?
紫燕啊,教人能不思量吗——
如今正值融和春日,哪一处不枨触起对伊人的思念从而引发离愁别恨?面对这阳春烟景又怎能不使人无时无刻不伤心肠断?姑勿论是寒食期间梨花盛开的新月之夜,还是黄昏时分那楼头垂柳依依如旧的风光。种种春日繁华景象都能成为勾起人愁苦的触媒,更何况是西楼的夕阳垂垂欲下,正是倦鸟回巢、游子归家的时候,自己却空闺独对,怎能不教人伤心肠断呢?
也许是断肠人的心灵震颤吧,她在生活中听到的处处是断肠声——
当她听到芭蕉叶上或梧桐叶上的雨声:“芭蕉叶上梧桐里,点点声声有断肠。”(《闷怀》)
当她听到秋夜捣衣声:“魂飞何处闻风笛,肠断谁家捣夜砧?”(《长宵》)
当她听到春日黄昏的雨声:“梨花细雨黄昏后,不是愁人也断肠。”(《恨春》)
触景伤怀,她常常彻夜无眠——
新秋细雨使她通宵无寐:
哭损双眸断尽肠,怕黄昏后到昏黄。
更堪细雨新秋夜,一点残更伴夜长。
(《秋夜有感》)
漫漫秋夜使她无法成眠:
背弹珠泪暗伤神,挑尽寒灯睡不成。
卸却凤钗寻睡去,上床开眼到天明。
(《无寐》)
暑褪新凉还是不能入睡:
一夜凉风动扇愁,背时容易入新秋。
桃花脸上汪汪泪,忍到更深枕上流。
(《新凉》)
我们不由会想:这么长流不断的眼泪,伴随着一个又一个无眠的长夜,断肠人能活得长久吗?
长夜漫漫,教断肠人怎能安睡?从“秋方半”和“月未圆”看,大概是中秋前的一天深夜吧,无眠的女诗人走出绣户,仰望天幕上将圆未圆的新月,想入非非——
山亭水榭秋方半,凤帏寂寞无人伴。愁闷一番新,双蛾只旧颦。起来临绣户,时有疏萤度。多谢月相怜,今宵不忍圆。(《菩萨蛮》)
亭榭构筑于丽山秀水中,风光无疑是美好的;值此美景良辰,怎奈空帏独对?便纵有千种风情,没有了诉说对象,又怎么去排遣这寂寞和孤独?在原本紧锁的双眉上,又怎能不增添一番新的愁闷?
旧愁未去,新愁又生;愁上加愁,愁城高筑!窒息得诗人再也躺不住了,她深夜起床,走出户外,是否是对心上人有所期待?可是,门前连人影也没有,只有稀稀疏疏的几粒流萤迅速滑过,留下的只有令人失望的空虚和难以言状的惆怅!
抬头看看天上,月光深情地朗照着,将圆而未圆。女诗人忽发奇想:月儿之所以今夜不忍心独个儿团圆,是在怜悯闺中人的孤独吗?她对月儿心存“谢”意,那潜在意思不明明是说,除了多情的明月,茫茫人海又有谁对闺中断肠人施予哪怕是最廉价的同情呢?
朱淑真老是这么困守愁城,也许有人会认为是一个在封建礼教桎梏下,瞻前顾后、谨小慎微、心灵脆弱的女性。其实,她热情开朗,敢于大胆追求幸福的爱情,敢于争取女性的自我解放!且读这首词: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清平乐》)
她和心爱的恋人手携着手,漫步在西湖白堤上。湖面是盛开的灼灼红荷,悦人眼目;周边是弥漫的轻烟淡雾,更撩人情怀。斯情斯景,怎能不使人怦然而心醉?
突然间,飞起了“黄梅细雨”。为了不沾湿衣襟,他们只得找个幽静的地方避避雨。这难道不是多情的天公挽留我们暂时小住,为一对有情人零距离接触提供最好时机?
湖上,烟雾苍茫,游人绝迹;身边,情郎相伴,软语温存。这,怎么不使人心旌摇荡?她情不自持地偎依在恋人的怀抱里,说不尽的缱绻缠绵、柔情万种!“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让爱情的火焰熔化别人的无端猜忌,烧掉所谓“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礼教的藩篱吧!
时间过得飞快,该是分手的时候了,怎能不恋恋不舍呢?归来之后,尽管钗横鬓乱,还是“懒傍妆台”,懒得去梳洗整理一下。她依然沉浸在初涉爱河的甜蜜中……
这首小词深受词评家的喜爱:“易安‘眼波才动被人猜’,矜持得妙;淑真‘娇痴不怕人猜’,放诞得妙,均善于言情者。”(《莲子居词话》)词评家吴衡照只是就词作艺术而言;其实,作者朱淑真敢于蔑视封建卫道士们所谓“有失妇德”的说教,追求爱情热烈而大胆,不是更值得大声赞美吗?
怎奈封建礼教的势力盘根错节,朱淑真虽然挣扎过,反抗过;可是,一个弱女子哪能不以失败而告终?她的婚姻到头来还是由父母作主,一段美好的恋情活活地被夭折了……
朱淑真并没有一味沉浸在个人痛苦中而不能自拔,她凭着敏锐的慧眼和细腻的诗心,热爱生活,歌颂大自然的伟力。且读《膏雨》:
添得垂杨色更浓,飞烟卷雾弄轻风。
展匀芳草茸茸绿,湿透桃花薄薄红。
润物有情如着意,催花无语自施工。
一犁膏脉分春陇,只慰农桑望眼中。
骀荡春风吹面不寒,霏微细雨如烟似雾……
远望河岸边,一排垂柳犹如美丽的少女着上浓绿的衣裙;俯视脚下,芊芊芳草平铺大地,染上嫩嫩的新绿;近看村头,灼灼桃花绽放枝头,抹上薄薄的绯红……
春风春雨正无声无息地滋润着万物,催开了百花,不但给大地创造出一派活泼泼的生机,还把“一犁膏脉”分赠给春日田垄,给农民们送来丰收的希望……
女诗人为我们唱出一支清新活泼的“春雨”之歌。
朱淑真不但是一位有爱心的人,也是一位有正义感、有同情心的人,她对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农民给予深切的人文关注。让我们读读这首《苦热闻田夫语有感》吧:
日轮推火烧长空,正是六月三伏中。
旱云万叠赤不雨,地裂河枯尘起风。
农忧田亩死禾黍,车水救田无暂处。
日长饥渴喉咙焦,汗血勤劳谁与语?
播插耕耘功已足,尚愁秋晚无成熟。
云霓不至空自忙,恨不抬头向天哭!
寄语豪家轻薄儿,纶巾羽扇将何为?
田中青稻半黄槁,安坐高堂知不知?
“三伏”天正是酷热的盛夏,久旱不雨,河干地裂,禾苗尽枯槁。为了抗旱保苗,农民们汗血勤劳,车水救田,怎奈杯水车薪,根本无济于事!望望天上,赤日炎炎,云霓不至,农民们求助无门,只有向天痛哭!那些富家轻薄儿们,头戴纶巾,手挥羽扇,酒绿灯红,声色狗马,诗人不禁向他们喝问:你们安坐高堂上,知不知农民的痛苦?
对这样一位敢怒敢言,大胆揭露社会分配制度不公的女诗人,我们难道不应当刮目相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