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与义,字去非,自号简斋,河南洛阳人。《宋史·本传》说他“天资卓伟,为儿时已能作文,致名誉。流辈敛祍,莫敢与抗”。他生性颖慧,小时候就有文名。同龄人都很尊重他,对他礼让三分。政和三年(1113),才23岁就登上舍甲科,授开封府教授,宣和四年(1122),被任命为太学博士,负责承办朝廷各项文书,为皇帝起草有关诏令;绍兴五年(1135),被提拔为给事中,参与讨论国家重要政务;绍兴六年(1136)擢升为翰林学士、知制诰,充当皇帝的秘书兼顾问;次年又升任为左中大夫、参知政事,并提举洞霄宫。从他的官场履历看,陈与义终身从政,是颇受皇帝倚重的砥柱之臣。
陈与义既是举足轻重的朝廷政要,在两宋诗坛也很知名。当代著名学者钱钟书就这样评价他:“在北宋与南宋之交,也许要算他是最杰出的诗人。”(《宋诗选注》)
尽管使用了“也许”不很确定的副词,可是,既然慷慨地奉献上“最杰出”这一顶桂冠,也足以表明钱先生对他的赞赏与推许。
纵观他的诗歌成就,南宋江湖派诗人刘克庄从宏观的视角,对他进行过定性分析:“元祐后,诗人迭起。一种则波澜富而句律疏,一种则锻炼精而情性远。要之,不出苏黄二体而已。及简斋出,始以老杜为师。《墨梅》之类,尚是少作;建炎以后,避地湖峤,行路万里,诗益奇壮。”(《后村诗话》)
看来,他的诗歌创作,以南渡为界,分前后两个时期。
钱钟书认为:他前期的诗作,“尽管意思不深,可是词句明净,而且音调响亮,比江西诗派的讨人喜欢”(《宋诗选注》)。意思是说,前期有些诗作,尽管只是表现个人生活情趣,或流连光景,不能深入反映社会生活,在他的诗歌里很难感知时代脉搏的跳动;可是,他善于调动多种修辞手法,形象鲜明生动,语言明净清新,诗歌韵律明快响亮,受到读者的喜爱。
这里试举几例:
政和七年(1172),陈与义任开封府教授。3年期满,纵然没有什么骄人的业绩,也没有弄出什么差错来,还要算完满的。蒙皇上隆恩,进京待选。这年他刚满27岁,青春年少,在脚下就铺开了一条飞黄腾达的金光大道。为了表达心头的喜悦,他写了一首诗,其中有这么两句:
卧看满天云不动,不知云与我俱乐。(《襄邑道中》)
生活经验告诉我们:当人们乘坐在快速行驶的载体中,观看朝着同一方向迅速运动的事物,往往会产生一种错觉,好像那物体是静止的。今天,他静卧舟中,观看天上云彩,仿佛凝固不动;其实呢,那白云正随着航船行驶的方向在飞快地飘动哩!这两句乍一看,好像只是在写景;仔细一琢磨,他正是把情感外化在客观景物上,这不正是借助于文艺创作中的错觉描写,来表现“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心理诉求吗?
陈与义是政和七年进京待选的,可是到第二年秋天,留京整整一年了,还没有任官的消息。时值连绵秋雨,怎么表达这内心的消沉与郁闷?他又写了一首诗,有这么两句:
燕子经年梦,梧桐昨暮非。(《雨》)
他并没直面描写燕子、梧桐在秋雨中景象,而是用拟人化的手法写它们在雨中的感受,是啊,新秋已届,燕将南归,思念前踪,恍如南柯一梦;潇潇夜雨,导致梧桐叶落凋零,与昨暮相比,已然面目全非。这不正好表现他罢职留京的怀旧与失志的情态;同时,也表达了此时此刻对前程莫测的怅惘与迷茫。
政和九年(1110),陈与义虽被授予官职,只不过是复除辟雍录,屈居下僚,远远低于理想中的期望值,内心的消沉、沮丧可以想见!他写了一首《以事走郊外示友》,用白描手法融情于景:
万里天寒鸿雁瘦,千村岁暮鸟乌微。
在寥廓万里的寒空,南飞的雁群在人们的视野里不过星星点点,特别地瘦小,沉沉暮霭覆盖着千村万落,连栖息在古树枝头的乌鸦也显得隐约幽微。这模糊衰飒的凄清图景,不正好象征诗人此时的惆怅心理与消沉意绪?
宣和四年(1122),陈与义为母服丧期满,七月间任命为太学博士,官职有了提升。在他面前又呈现出光明的前景,心头该是多么舒畅!途经中牟(今属河南),写了一首诗,有这么两句:
杨柳招人不待媒,蜻蜓近马忽相猜。(《中牟道中》)
迎风飘拂的垂柳,仿佛故意撩人情怀,特别招人喜爱;马前低飞的蜻蜓,忽即忽离,好像忽而亲近,忽而猜疑。似乎都有人的情感,显得生机活泼,又富有生活情趣。无疑,正是诗人情感的投射,不正好反映出重返仕途的喜悦吗?
他早期的诗作,写得最好的还要推宣和四年(1122)写的《和张矩臣水墨梅五绝》,这是他29岁时的成名之作。据宋人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说,组诗问世之后不胫而走,传入宫廷,徽宗皇帝特别赏识,并接见了他。从此不但受到皇帝看重,仕宦日显,而且因此诗名昭著,享誉天下。
陈与义在创作早期,也学习过杜甫,可是,只不过认为杜诗“风雅可师”。正如他在南渡后建炎三年在《正月十二日自房州遇虏至》诗里说的:“但恨平生意,轻了少陵诗。”对杜诗缺乏深刻的认识。所以在他的诗作里,常常只不过流连身边光景,冷漠了社会现实,疏离了时代风云,以致难免受到钱钟书“意思不深”之讥。
靖康事变发生之后,宋室南渡,诗人避难襄汉,流落湖湘,“遭遇到天崩地塌的大变动,在流离颠沛中才深切体会出杜甫诗里所写安史之乱的境界,起了国破家亡天涯沦落的同感”。“这时候更认识他是患难中的知心伴侣。”(钱钟书语)从此,不但开拓了诗人创作的视野,拓宽了诗歌题材的领域,也深化了对生活的感受,更加深了对杜诗的认识,使他后期的诗作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有了弘亮沉着、雄阔慷慨的风格。
靖康元年(1126)正月,陈与义“自陈留寻避地,出商水,由舞阳次南阳……”(《陈简斋年谱》)他是在酒监任上,因战乱南奔,途经商水(今属河南)小憩之后,出发前写了一首诗,也是他南逃途中第一首诗:
商水西门语,东风动柳枝。
年华入危涕,世事本前期。
草草檀公策,茫茫杜老诗。
山川马前阔,不敢计归时。
(《发商水道中》)
东风吹拂柳枝,正是早春时节。诗人在商水西门同故交旧友依依话别的时候,谈起眼前这艰难时势来——
岁华刚刚开始,都下士民就流离失所,谁不流下危亡痛苦的眼泪?“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造成眼下这场灾难的缘故,决不是一种偶发因素,难道就没有前事之因?
记得南北朝时期,南朝宋文帝元嘉七年(430)魏军南下,直逼济南。宋文帝刘义隆派遣征北将军檀道济率兵救援,哪知檀道济却采取“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的策略,仓促撤退,导致魏军长驱直入。在这里,诗人借用这一典故,无疑是为了讽刺南宋小朝廷决策者们像“檀公”那样采取逃跑政策,致使汴京沦陷!像自己这些读书人就像杜甫在安史之乱中颠沛蜀地、流落荆南那样,除了吟咏一些“干戈茫茫”的诗句,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诗人展望前程,死生未卜,山长水阔,前路漫漫,主政者们一味逃跑,自己还敢计算归期吗?
这是一首伤时感事的小诗,却富有杜诗沉郁苍茫的气韵!
洞庭之滨的岳阳楼,在唐宋时期是著名的景点,历代诗人为之驻足流连,挥毫泼墨,谱写出多少流传今古的华章。建炎二年(1128),陈与义南逃避难途经这里,也曾登临览胜,写了两首诗,被元朝人方回誉为“近逼山谷,远诣老杜”(《瀛金律髓》卷一)。说它近可以直追黄庭坚诗风,远可以上承杜甫气象。他再一次登上岳阳楼,为了抒发心头块垒,又写了一首诗:
岳阳楼观天下传,楼阴背日堤绵绵。
草木相连南服内,江湖异态栏干前。
乾坤万事集双鬓,臣子一谪今五年。
欲题文字吊古昔,风壮浪涌心茫然。
(《再登岳阳楼感慨赋诗》)
诗人久久伫立在栏杆前,面对江山胜景,家国沉沦之痛,臣子迁谪之恨,一齐涌上心头——
这时候,已经整整5个年头了,这5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靖康之难,国亡家破,多少人别妇抛雏,流离失所。诗人这时候才39岁,两鬓却全白了。天下悠悠万事,愁白了少年头!
他联想到古往今来,与自己遭遇相同的志士仁人何止一人?汉代贾谊贬黜长沙,途经湘水的时候,曾写过吊唁屈原的辞赋。贾谊虽遭贬黜,毕竟逢盛世;如今国家危如累卵,自己又怎么去抒发思古之幽情?面对“风壮浪涌”的江湖,怎能不是心绪茫茫、黯然无语呢?
无疑,这首诗读起来有些拗口,其实,诗人正是为了学习杜甫:“愁起于心,真有一段郁戾不平之气,因以拗语发之。”(王嗣奭《杜臆》)
无论是思想内容,还是语言韵律,很显然,这首诗都有老杜风。难怪有人盛称陈与义“学杜而得其骨”(见陈衍《宋诗精华录》)。
建炎三年(1129)十一月,金兵大举渡江,攻破建康(今南京市);十二月,直逼临安(今浙江杭州),高宗逃往明州(今浙江宁波),乘船入海。建炎四年正月,金兵又攻破明州,乘船追击高宗,高宗只好泛舟逃至温州(今属浙江),陈与义这时候避居湖南邵阳紫阳山,听到金兵步步进逼,高宗奔命不遑的消息,悲愤不已,援笔写了一首诗:
庙堂无策可平戎,坐使甘泉照夕烽。
初怪上都闻战马,岂知穷海看飞龙。
孤臣霜发三千文,每岁烟花一万重。
稍喜长沙向延阁,疲兵敢犯犬羊锋。
(《伤春》)
差可告慰的是,当金兵进犯潭州的时候,史阁学士向子諲,竟率领一支疲惫之师,敢于同疯狗一般的敌兵浴血奋战!尽管这不过是萤火般的光亮,可是消息传出,不也鼓舞了人们的斗志,重新燃起抗金救国的希望吗?
这明明是一首忧国伤时的诗章,诗人却以“伤春”为题,无疑,作者是鉴于当前形势与杜甫当年处境相同,所以用杜诗旧题出之,借以继踵杜甫,以表达心头的愤慨!
诗章雄浑沉挚、声调高亮,可称杜诗嗣响!
那么陈与义南渡以后的诗作也最真实地记录了时代的创伤;如果说,杜甫的诗是一曲曲沉郁顿挫的历史浩唱,那么陈与义后期的诗作也要算一支支雄健慷慨的时代悲歌。
“诗风已上少陵台。”(《跋陈简斋奏章》)南宋诗人杨万里对陈与义的赞许,并不是溢美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