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一点词心属少游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7-01 17:37

“露花倒影柳屯田,山抹微云秦学士。”(叶梦得《避暑录话》引苏轼语)

因为柳永官至“屯田员外郎”,所以用“柳屯田”来指柳永。苏轼把秦观的词同柳永的词相提并论,姑勿论是赞赏也好,是戏谑也好;是说词的风格也好,还是论词的成就也好,这都足以说明:在北宋词坛,秦观是继柳永之后,又一个令人瞩目的写情词的高手!

秦观-一点词心属少游

还是让我们先来读读被苏轼提到的“山抹微云”这首词吧,它的词调是《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轻淡的“微云”半遮远处的山峰,好像是哪位高明的画师把它涂“抹”上去似的;枯黄的野草、铺展开来,仿佛是谁用一双巨手把它跟寥廓的长天“连”接在一起。远远望去,犹如一帧巨幅的淡墨画,更加渲染出深秋的惨淡与暮霭的苍茫。

听,晚风送来城门谯楼上凄凉的画角声,它向人们昭告天色向晚。此时此际,作为有情人又怎能忍心抛下难舍的深情遽然离去呢?他只好“暂停”频频催发的兰舟,与心爱的恋人共饮别离的苦酒!

就在这举杯碰盏的时候,多少欢乐的往事历历如在目前。诗人在“回首”前偏偏着上一个“空”字,那不明明是说,一切都烟消云散,往事成空,不堪回首吗?“暮霭纷纷”,既是江滨晚景的实境描写,其实又何尝不是说,昔日欢情就像眼前暮霭那样,一切变得依稀难辨了。

远望西山,透过如血残阳,但见万点寒鸦,盘旋天际;一湾流水,环绕孤村。禽鸟无知,尚有枝可依;流水无情,仍有村可绕;多情如我辈,却只能抛开心爱的恋人,去国离乡,天涯奔走……

斯情斯景,怎能不教人黯然而消魂?这时候,只好解香囊、分罗带,交换信物,以示心曲:尽管天长日久,深情不减;哪怕天涯海角,也永志不忘。除了这,还能做什么?到头来,不过赢得青楼薄倖郎的恶谥罢了。在这场人生的博弈中,诗人明知输得精光,却说是“赢”得,这种自我调侃,不正可烛照出诗人心灵深处有几许忧伤、几多惆怅!

诗人当然知道,人世多迕、相见难期。在这里却说“何时见”,这种寄希望于渺茫的痛苦,还不令有情人在衣襟上、衫袖上白白地抛洒几多伤心的眼泪?

就在这最伤情的时候,小船启碇远航了。船儿渐行渐远,再也望不见高城了;极目处,但见星星点点的灯火,已是华灯初上时分……

境远情浓,笔高韵美,声情宛转,清新雅丽。无疑,称得上离情词中脍炙人口的名篇。

“七夕”,是神话传说中牛郎织女一年一度欢会的日子,从《古诗十九首》中“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诗句问世以来,谁不认为痴男怨女经年累月地分离是爱情生活中的大不幸呢?秦观却有自己独特的爱情观。在他看来,体现爱情的价值并不是相会时间的长短,而是爱情的质量。

且读《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你看,那美丽轻盈的云彩,定是织女用纤纤玉手精心制作的婚装;那迅疾划过的银星,定是为牛郎传送爱情信息的红娘。久别胜新婚嘛,在那耿耿星河的东西两岸,牛郎织女正在暗暗地渡河哩!

《古诗》明明说过“河汉清且浅”,诗人却偏要用“迢迢”来强调银河的辽阔与遥远,还不是为了透出他(她)们那渴盼相聚的急切心理?是啊,在这“金风玉露”的新秋时节,有情人纵然是短暂相逢,比起尘世间那些男男女女表面上日夜厮守、骨子里却貌合神离的同床异梦来,真不知要胜过多少倍哩!

用“水”来比喻爱情,真的是惟妙惟肖:水的软化轻盈,不是可以形容爱情温柔缱绻?水的川流不息,不正可以象征爱情的地久天长?用“梦”来比喻佳期也要算妙喻天成:不但活画出阔别经年、骤然相见的疑真疑幻的喜悦与惶惑;也表现出匆匆相会、乍见即离的惆怅与不安。是啊,正在这似胶似漆、如火如荼的爱的高潮期,一对有情人又怎么忍心去看那用喜鹊铺成的桥梁归路呢?

不难看出,诗人认为:只要双方纯真圣洁的爱情坚贞不渝,又何必一定要日日夜夜长相厮守?

也许是因为诗人这种爱情价值取向,一直受到人们的认同与赞誉,所以,“七夕”被誉为中国古代的“情人节”,这首小词在中国古代爱情词的艺苑里也始终绽放出熠熠的光彩!

秦观-一点词心属少游

还是让我们再来欣赏秦观另外的几首情词吧——

门外鸦啼杨柳,春色著人如酒。睡起熨沉香,玉腕不胜金斗。消瘦,消瘦,还是褪花时候。(《如梦令》)

从门外柳阴深处传来几声鸦啼,一派“著人如酒”的醉人春色。这表明,春光正酽着哩!一眨眼,却是“褪花时候”的暮春天气了。春光消逝得快,韶华难驻,红颜易老,教她心澜深处怎能不漾起淡淡的春愁?当午睡方回,点燃起沉香之后,本来想小酌几杯,借酒驱愁,又觉得弱不能支,“玉腕不胜金斗”,连酒杯都没有力气拿起来……

——女主人公暮春时节的娇慵与伤感被描画得如闻如见!

落红铺径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园憔悴杜鹃啼,无奈春归。柳外画楼独上,凭阑手拈花枝。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画堂春》)

枝头落红阵阵,弄晴细雨霏微;杜宇声声啼唱,杏园花枝憔悴……诗人一口气驱遣了这么多复合型自然意象,活画出暮春傍晚的景象!

只见她款步登上柳林外的画楼,抚摸着楼上栏杆,时而“手拈花枝”,时而轻轻放下。披着满身灿烂的夕阳,黯然无语;双眉微蹙,浮现出淡淡的愁思……

——诗人笔端流淌的不正是女主人公爱花、惜花的几许深情、几丝幽怨?

晓日窥轩双燕语,似与佳人,共惜春将暮。屈指艳阳都几许,可无时霎闲风雨。流水落花无问处,只有飞云,冉冉来还去。持酒劝云云且住,凭君碍断春归路(《蝶恋花》)

晓日当轩,燕语呢喃,春光正好的时候,就愁着春光将暮;屈指算来,艳阳高照有好多时日了,又愁着闲风闲雨的到来。如果真的到花落水流红,春光归去之后,又到哪儿去打探春的消息呢?想来想去,只有“持酒劝云”:你且不要匆匆流走,还是留下来阻断春的归路吧!

——女主人公爱春、惜春的一派痴情被描画得细致入微,栩栩如生!

秦观一系列情词简直就像一条长长的美女形象的画廊,诗人调动生动细腻的心理刻画、细节描写等多种表现手法,把她们各种各样的生活情态写得形象逼真、鲜明如画,使她们一个个都活脱脱地浮现在读者眼前。

无疑,秦观的情词深受人们的喜爱,也赢得诗坛好评如潮:

王安石最欣赏它的“清新婉丽,鲍谢似之”。还说:“我得其诗,手之而不释。”(《苕溪渔隐丛话》)他简直爱得手不释卷。王灼则赞美它“俊逸精妙”(《碧鸡漫志》)。周济最喜欢它的“和婉醇正”,“意在含蓄,如花初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冯煦也赞许它“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蒿庵论词》)。敖陶孙却说:“秦少游如时女步春,终伤婉弱。”(《臞翁诗集》)当代学者叶嘉莹也深刻地指出:“秦观最善于表达心灵中一种最为柔婉精微的感受。”(《唐宋词名家论稿》)

尽管词评家们人言人殊,措辞不一,有一点却是相同的,都认为他的词学风格表现出婉约柔媚的女性化特点。金代诗评家元好问就说得更直截了当:“始知渠是女郎诗。”(《论诗三十首》)

不是说“文如其人”吗?人们会认为,秦观其人也许先天性地就赋有女性化气质吧,如果我们持如是观,就会大谬不然了。

其实呢,秦观的形象阳刚得很,他一脸大胡子,晁补之在一首诗里就这样形容他:“高才更难得,淮海一髯秦。”(《饮酒二十首同苏翰林先生次韵追和陶渊明》)有一次,秦观在苏轼家做客,苏轼就拿他的大胡子跟他开玩笑:“小人哉,樊须也。”(见宋·邵博撰《邵氏闻见后录》)樊须就是樊迟,春秋时期齐国人,孔子学生。有一天,他向孔子“问稼”“问圃”,请教种田、种菜的事,孔子老大不高兴,他也许认为读书人想到的应该是治国平天下的事,于是气呼呼地说:“小人哉,樊须也。”(《论语·子路》)“樊”与“繁”同音,“须”也指胡须。苏轼用谐音双关的手法,说秦观是个大胡子。

秦观不但相貌魁伟雄健,性格也十分豪爽,黄庭坚就说过:“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病起荆州亭即事十首·其八》)风姿俊爽,对客挥毫,性格何等豪迈!并且,他少年时代爱读兵书,气宇轩昂,雄辩滔滔,处处显示出大丈夫气概。

秦观不只是性格与词风相悖,更使人不解的是:秦观不但是“苏门四学士”之一,还是苏轼最钟爱的弟子。苏轼的词章如“天风海雨逼人”,以豪放的雄风著称于词坛;为什么秦观的词学风格却大异其趣,偏偏呈现出婉约柔媚的女性化风范呢?

秦观-一点词心属少游

细细地考察秦观词风的形成,可能缘于三个方面:

(一)社会环境的客观影响。苏轼从事创作的黄金期正值北宋王朝的鼎盛时代,以天下自许的价值观成为苏轼的心理定位,他的人生歌唱自会迸出高亢激越的强音;秦观则不同,他比苏轼小12岁,在他20多岁的时候,正面对熙宁二年(1069)王安石变法,又遭到保守派的激烈反对。精诚团结的士大夫群体开始出现分裂。外有辽和西夏的边患,内有朝廷新旧党争,北宋王朝开始走向风雨飘摇。像这样萧条衰飒的时代氛围,在秦观多情善感的心理哀弦上流淌出的怎能不是哀音似诉呢?

(二)个人遭际的情感投射。秦观,字少游,一字太虚,号淮海居士,高邮(今江苏)人。年轻时期虽然满腹才华,在科考试场却多次失利。直到元丰八年(1085)37岁了,才登进士第。以苏轼荐,授太学博士,任秘书省正字,兼国史院编修官。绍圣初年,因受党争牵连,出通判杭州,又因刘极诬告他增损《实录》,被贬监处州酒税,又徙郴州、横州、雷州。纵观秦观的一生,前半生蹉跎于科考试场,后半生颠沛于流放道路。这样淹蹇的人生,怎能不爆发出“飞红万点愁如海”的伤感与悲鸣?周济要算知音:他是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词”(《宋四家词选》)。“诗穷而后工”,也许正是因此成就他女性化柔弱的词学风范吧。

(三)词学发展的本体要求。词这种文学样式问世之后,经历飞卿体、花间体、宋初体、柳永体的不断衍变与发展,艳科柔媚的词体属性已基本完成。秦观所以选择纤弱柔媚的风格也正好适应了词体发展的需求。文学评论家刘熙载就说:“秦少游词得花间、尊前遗韵,却能自出清新。”(《艺概·词曲概》)冯煦还这样赞扬他:“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蒿庵论词》)当代学者叶嘉莹不但写诗赞美他:“一点词心属少游”;并且特别肯定他在词学发展史上“对词的本质重新加以认定的意义”(《唐宋词名家论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