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郊,字东野,湖州武康(今浙江湖州市德清县)人。韩愈赞扬他:“东野动惊俗,天葩吐奇芬。”(《醉赠张秘书》)说他的诗才惊世骇俗,他的诗歌犹如天上奇花芬芳四溢。还说:“我愿身为云,东野变为龙。”(《醉留东野》)借用“云从龙,风从虎”的俗语,说愿意追随他。试想,如果孟郊没有卓越的诗才,怎会使一代文坛巨擘如此倾倒有加,推崇备至?孟郊在给友人的诗中也写过这么两句:“诗骨耸东野,诗潮涌退之。”(《戏赠无本》二首)自许可与韩愈并驾齐驱;时人也把他俩相提并论,有“孟诗韩笔”的美誉。
怎奈命运之神却偏偏跟他相迕,早年曾多次参加进士考试,却屡试不第。他用诗章记录下心灵的伤痛:
晓月难为光,愁人难为肠……
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剑伤。(《下第》)
一夕九起嗟,梦短不到家。
两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再下第》)
可见,两度落榜,给他多么沉重的打击!到德宗贞元十二年(796),他已经46岁了,才考中进士。4年后,已届半百之年,好不容易当了个溧阳县(今江苏省溧阳县)尉。既然官场不能给他驰骋才华的舞台,不久,便解职而归。到宪宗元和元年(806),诗人56岁,两鬓堆霜,已进入人生的暮年,赖朋友河南府尹郑余庆的推荐,才当上河南水陆转运从事、试协律这样的小官。毕其一生,穷愁潦倒,《唐才子传》这样评价他:
拙于生事,一贫彻骨,裘褐悬结,未尝俯眉为可怜之色。
说他鹑衣百结,彻骨地贫困,倒符合事实;其实又哪里是什么“拙于生事”,不会算计,只不过是从来不懂得俯首低眉,向人摇尾乞怜,穷得有骨气罢了。
诗歌既是诗人心灵的呼喊,又何尝不是生活的纪实?特别是晚年,孟郊生活每况愈下,贫病交加,“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借车》)。艰难困窘可以想见,他一生存诗400多首,绝大部分都是倾诉穷愁困苦!
孟郊老年居住洛阳,在河南府尹幕中充当下属僚吏。整天愁苦不堪,写了《秋怀》组诗15首。既抒写他晚境中的凄凉哀怨,也反映出封建制度对人才的摧残和世态人情的冷酷。
且读《秋怀》第二首:
秋月颜色冰,老客志气单。
冷露滴梦破,峭风梳骨寒。
席上印病文,肠中转愁盘。
疑虑无所凭,虚听多无端。
梧桐枯峥嵘,声响如哀弹。
还不是寄希望于明月,给天涯游子的旅居生活送来些许温馨!哪知,她今天却冰冷着面孔,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的模样来,教我这个羁旅他乡的“老客”怎能不倍感孤单呢?想到梦乡去觅得短暂的欢欣吗?那冷冰冰的秋露早就把梦滴得支离破碎,尽管秋夜漫长,却连一个好梦也做不成。更别说那又冷又硬的秋风像铁梳一样,把你遍身梳得彻骨地寒冷!
怎么打发这难熬的岁月?只有在病榻上写下一些伤痛的文字,因为在你内心深处已是愁思如磐、愁肠百结啊!
诗人也想自我宽解,何必心生那没有依据的疑虑,又何必要耳听那没来由的谎言?还是借助于枯桐峥嵘的声响,去弹奏一支凄凉哀怨的人生悲歌吧。
孟郊曾写过一首诗送给朋友,其中有这么几句:
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
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
(《赠别崔纯亮》)
天天用野菜充饥,连肠子也是苦的;想强颜欢笑吗?纵然唱支歌也没有一点欢乐的色彩。人生的道路处处障碍重重,逼得你走投无路,谁又能说天地宽广呢?
韩愈写首诗给孟郊,开头也说:
规模背时利,文字觑天巧。
人皆余酒肉,子独不得饱……
韩愈说“人皆余酒肉”,在逻辑上也有点“外延扩大化”,就当时的社会环境,除有权有势的“朱门”之外,人们食不累腹,哪有剩余的酒肉呢?说孟郊常常填不饱肚子倒是事实,是啊,一年到头,哪一天不是饔飧不继?
孟郊尽管自己穷得叮当响,生活这么痛苦不堪,可还是常常想到别人,且读《织妇辞》:
夫是田中郎,妾是田中女。
当年嫁得君,为君秉机杼。
筋力日已疲,不息窗下机。
如何织纨素,自着蓝褛衣。
官家榜村路,更索栽桑树。
诗中的主人公显然是农家妇女,从结婚以来,日日夜夜操持织机。纵然是精疲力竭,劳累不堪,也在不停地劳作。为什么这么累死累活,织出那么多精美的白色丝绸,自己却只能穿破破烂烂的衣裳呢?还不是因为劳动成果都被官家搜刮去了。昨天官家还在村路边张贴告示,要栽种更多的桑树,这么贪得无厌的榨取,教农民们怎么活呢?
诗歌为农妇代言,不明明是把自己看作农民群体的一员吗?
让我们再读读《寒地百姓吟》吧:
无火炙地眠,半夜皆立号。
冷箭何处来,棘针风骚骚。
霜吹破四壁,苦痛不可逃。
高堂捶钟饮,到晓闻烹炮。
寒者愿为蛾,烧死彼华膏。
华膏隔仙罗。虚绕千万遭。
到头落地死,踏地为游遨。
游遨者是谁?君子为郁陶!
诗人为我们描画两幅截然不同的生活画面:
第一幅表现的是贫苦人民的生活:已经是风雪严寒天气了,可是屋子里没有取暖的炉火,人们只好在临睡前用柴火烘热地面,然后席地而卧。夜深了,地面的热气消失已尽,从四面破壁吹进来的霜风像射进来一支支冷箭,像刺过来一枚枚棘针,直冻得周身发疼,你却无处躲避呀!只好站起来哭冷……
再看第二幅画面吧:厅堂轩敞,画栋雕梁,钟鸣鼎食,箫管笙歌。无疑,这是富贵人家。灯红酒绿的夜宴直闹腾到第二天清早,空气里通宵飘散着烧烤食物的香味哩……
两种生活对比鲜明。
穷苦人们经年累月挣扎在饥寒交迫的死亡线上,当然是求生不得;他们多想幻化为扑火的飞蛾,临死前不也能感受到片刻的温暖?可是那富贵人家点燃的彩烛都是用纱罗围住,你纵然虚绕千回,又哪能挨近呢?真的是求死不能啊!
当然到头来,穷苦人还得像飞蛾那样落地而死,被那些有闲的游人肆意践踏。那有闲的游者究竟是谁还要说吗?作为一个有道德有良知的人怎能不满怀悲愤呢?
孟郊是一位以苦吟著称的诗人,苏轼曾这样评价他的诗:“诗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读孟郊诗二首》)可见,他的诗并不是一味抒发内心的哀怨愁苦,而是经过苦思锤炼,不但内容深刻精辟,艺术构思也常常超出人们的想象,如这首《怨诗》:
试妾与君泪,两处滴池水。
看取芙蓉花,今年为谁死!
也许女人的眼泪是征服男人的武器吧,诗人们写女子相思的痴情常常离不开眼泪,薛维翰写《闺怨》就是用眼泪:
美人怨何深,含情倚金阁。
不笑不复语,珠泪纷纷落!
大诗人李白写《长相思》也是用眼泪:
昔日横波目,今成流泪泉。
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可是,再这样陈陈相因,你不会觉得索然寡味吗?孟郊却想入非非,他说,这位美人要跟情郎开展一次相思比赛!这就耐人玩味了;相思这东西属于情感范畴,抽象得很,没有体积,没有色彩,看不见,摸不着,怎么来测定呢?孟郊用那女子的口吻对她的情郎说,试着把我们两个人的眼泪各自滴在两个不同的莲花池里,看谁的眼泪能把今夏开放的美丽的莲花浸死,这说明谁的眼泪流得最多,谁的泪水最苦涩。那么,谁相思的感情最深沉,最炽热,不就一目了然吗?
在一派稚气与天真中透出少女纯真的痴情,这样的艺术营构还不够奇特吗?
孟郊的诗歌风格以“瘦硬奇警”彪炳诗坛。韩愈赞扬他“横空盘硬语”(《荐士》)。可是也招来一些微辞:严羽就批评他的诗“憔悴枯槁,其气局促不伸”(《沧浪诗话·诗评》)。还有人嘲讽为“寒虫号”(苏轼《读孟郊诗》)。“虫吟草间”(严羽《沧浪诗话》)。我们知道,诗歌风格的形成与诗人的生活遭遇有关。它既是诗人艺术个性在诗歌中的集中表现,也是诗人艺术独创性的主要标志。正因为诗人们有各自不同的诗歌风格,才使中国诗坛蔚为大观。作为诗歌作品固然有高下之别,作为诗歌风格又有什么优劣之分呢?
其实,孟郊有些诗也写得平易近人,如这首被人们广为传诵的《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儿子要外出了,母亲坐在小窗下,就着暗淡的灯光认真细致地为儿子缝制衣服。就在这一次一次的缝制中,母亲的鬓边频添白发;也就在这一针一线的缝制里,缝进对儿子慈爱的深情。
这首小诗的艺术营构最可贵的是,把母亲为儿子缝衣这看似平常的小事安排在典型的时空环境中——当儿子负笈远游或外出谋生的时候。古时候交通不便,世事难期,儿子外出,归期难卜,这时候,母亲总是要把针线缝得密密的,还不是想让它结实一些,牢靠一些,生怕衣服破了,儿子在外受冻!“临行密密缝”,不正是为了表现母亲对儿子的百般疼爱和关怀吗?
诗人对此不由发出感慨,是啊,作为儿子,就像阳春三月在阳光抚育下生长的小草一样,应该怎样去回报这博大深沉的阳光般的母爱,以报慈恩于万一呢?
无疑,这是一支母爱的颂歌。它之所以千古传唱不衰,还不是因为它道出了人们的共同心理!
《登科后》这首小诗,不但语言明白晓畅,而且传神写照,特别逗人喜爱: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屡试不第,希望老是像肥皂泡一样一个接一个破灭;如今已46岁,近半百之年,居然进士及第,题名金榜,摘取人生理想的桂冠,真个是喜出望外!这以前生活的困顿和思想上的局促不安,再也不值得一提了;窝囊的日子一去不返,胸头的郁结也烟消云散!铺在脚下的是一条通向达官显贵的金光大道。对广阔的政治前景充满了希望,你说,教诗人怎么能按捺住心头的狂喜呢?
人一得意,不只是春风满面,连胯下的坐骑也仿佛四蹄生风,犹如腾云驾雾般特别轻快地驰骋在花团锦簇的长安大道上,一日之内真想把长安街头的鲜花看光看尽!
一首才28字的小唱,就把诗人当时那神采飞扬、洋洋得意的情态描画得活灵活现!
遗憾的是真的被诗人不幸而言中,经历短暂的风光之后,美好的人生理想之花却凋零殆尽!
过了4年,才好不容易进了仕途,却一直沉沦下了,生活极度困窘!
孟郊以“苦吟”诗人著称,固然意味着对诗歌艺术境界的执着追求,创作精神的坚韧不拔;又何尝不包含这样的意思:他一直在人生的寂寞孤独中咀嚼生活的辛酸苦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