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存诗160多首,大多创作于被贬永州、柳州之后,诗歌内容多抒发心头的悲愤抑郁和离乡去国的情思。
永贞元年(805)八月,改革失败之后,革新派首脑人物王叔文、王伾被贬斥而死,其他重要成员柳宗元、刘禹锡等8人均被贬为远州司马,史称“二王八司马事件”。后来有人向朝廷积极建言,宪宗才于元和十年(815)初,把他们宣召回京。当他们赶到长安,统治者却朝令而夕改,虽然他们的官职从司马升到了刺史,却被贬谪到更荒远的边州!韩泰到漳州(今福建省漳州市),韩晔到汀州(今福建省长汀县),陈谏到封州(今广东省封开县),刘禹锡到连州(今广东省连州市),柳宗元到柳州(今广西壮族自治区柳州市)。正如《资治通鉴》说的:“官虽进而地益远。”无疑,这对他们是一次更沉重的打击。这年六月间,柳宗元到达任所之后,写了一首诗《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既是为了抒发心头的郁结,也是为了牵挂着这些被谪遐荒的朋友们。
且读这首诗: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粤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诗人登上城楼极目远眺,柳州平原广阔无垠,视野所及,一派旷远荒凉的景象。顿时,茫茫无尽的愁思涌上心头,就像那远处的碧海蓝天,悠悠无尽!
天气说变就变,顷刻间骤起的狂风像受了惊似的狂乱地撩拨得水面芙蓉摇曳不定,密密的雨点借助于风的淫威疯狂地撕扯着附在墙上的薜荔,那威力,那势头,好像要把墙推倒似的。诗人之所以把天气描写得这般恶劣,不正是想用来比喻当前政治环境的险恶吗?清代学者纪昀深谙诗中三昧,他说:“赋中有比,不露痕迹。”(《瀛奎律髓》)是颇有见地的。
这时候,诗人想念起同时被谪远方的朋友们,怎奈峻岭高峰,丛林密树遮断了望远的视线,只能把牵挂和思念幻化为无尽的惆怅!俯视楼下,那奔流不息的柳江蜿蜒曲折,犹如诗人此时此刻的九转愁肠!
他们都是从华夏文明发祥地中原地区来到少数民族聚居之域,不但语言习惯不同,人情风俗也有很大差异,本来就很难适应,更何况各自滞留一乡,水阔山长,难通音讯,教人怎能不倍加思念呢?
景的描写与情的抒发,如水乳之交融,堪称绝唱!
元和十一年(815)春,弟弟宗一要从柳州到江陵(今湖北江陵县)去。客中送别,倍觉凄凉。为了宣泄心头的愤懑和抒发难舍的亲情,他写了一首诗《别舍弟宗一》:
零落残魂倍黯然,双重别泪越江边。
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
桂岭瘴来云似墨,洞庭春尽水如天。
欲知此后相思梦,长在荆门郢树烟。
飘零异地,已经是心灵残破;更何况送别亲人,怎能不使人黯然神伤?在这越江边上,兄弟俩依依难舍,不禁双双潸然泪下……
回想起来,孑然一身远离京华,被流放到6000里外的遐荒异域,经历过多少次生命的危险,算起来于今整整12个年头了。
在这柳州一带,山林里毒雾迷漫,连天空密布的乌云也浓黑得像泼墨一般。这样恶劣的生存环境,怎能不使人感到窒息得不堪承受?更何况我的兄弟将远赴洞庭湖北的江陵,这暮春时节正值“汛期”,天长水阔,什么时候才能相见呢?从今往后,也许只有在朦胧的梦境里去寻找依稀的江陵烟树,来抚慰心灵的思念罢了。
既叙迁谪之痛,又诉别离之苦,千载之下,怎不使人掩卷而叹?
柳宗元被贬谪柳州之后,并没有一味沉浸在寂寞的生活中咀嚼个人遭遇的苦难;而是利用更多的时间去接触社会下层,他写了组诗《田家》三首,既曝光了州县长官的残暴行径,也活画出基层差役的丑恶嘴脸。
请看《田家》第二首:
篱落隔烟火,农谈四邻夕。
庭际秋虫鸣,疏麻方寂历。
蚕丝尽输税,机杼空倚壁。
里胥夜经过,鸡黍事筵席。
各言官长峻,文字多督责。
东乡后租期,车毂陷泥泽。
公门少推恕,鞭补恣狼藉。
努力慎经营,肌肤真可惜。
迎新在此岁,唯恐踵前迹。
一抹疏篱,隔断了邻家的炊烟。晚饭后,左邻右舍的农人们,用不着召唤,自然地聚拢在一起。不如意事虽十之八九,可是,拉拉家长里短,唠唠掏心窝子的话,再加抽上几口自产的旱烟,夹杂着几声带苦味的笑谑,也许能冲淡一些心头的烦恼,缓解一天来的劳累吧。
这时候,从庭院里传来秋虫凄凄如哭的叫声,村前地里稀稀疏疏的麻叶在夜风中簌簌作响,声声天籁,更显出秋夜村庄的寂静。
看看现状,今春缫纺出来的蚕丝全都交纳了赋税,麻还没有完全成熟,还不能收割,家里已经是一无所有了,只有空闲了的织机在墙角边站着,人们仿佛听到它也是发出无声的叹息。
大家正一筹莫展,都在发愁的时候,忽然听到沉重的步履声和严厉的吆喝声,凭经验判断,又是衙门里的差役来了。大家赶忙杀鸡做饭招待他们,还不是想他们稍稍收敛平日的凶残,别把大家逼向生活的绝路!
衙役们酒足饭饱之后,打了个饱嗝,发话了:“你们也别怨我们无情,实在是因为长官太严厉了。昨天又下发了催缴赋税的文书,催得十万火急的。你们听说过吧:东乡人就因为粮车被陷在泥沼里不能动弹,而延误了交赋税的期限,可是官府并不体谅他们,结果还不是被鞭打得遍体鳞伤,血肉模糊!我劝你们还是好好准备准备,到时候受皮肉之苦也是很可惜的!”
是啊,今年新交租税的日期就要临近了,大家不但竭尽家里全部所有,还设法东挪西借,谁不担心东乡人的灾难再一次降临到自己头上呢!
不事夸张,不假修饰,只不过这么冷静客观的叙述;可是,我们不难感受到诗人心头正燃烧起对剥削者愤怒的火焰!诗人如果不是与农民们痛痒祸福,休戚与共,建立起血肉般的兄弟情感,能写出这么真挚感人的文字吗?
其实,柳宗元在柳州的日子,也不只是心里想想,口头说说如何关心民生疾苦,他自个儿也并没有闲着,你看他在柳州栽了那么多柑橘树,试想,从选树苗、挖树洞,到培土、浇水、施肥、剪枝、打杈……哪一样不要出大力、流大汗?他不但不觉得累,还表现得那么诗意盎然。
且读《柳州城西北隅种柑树》:
手种黄柑二百株,春来新叶遍城隅。
方同楚客怜皇树,不学荆州利木奴。
几岁开花闻喷雪,何人摘实见垂株?
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还堪养老夫。
开章强调“手种”,这说明既不是雇工代种,也不是官衙小吏栽培,而是诗人亲自栽种。栽种的数量反映栽培的目的。栽了多少呢?不是为了消遣时光,怡情养性,只栽一株两株;也不是为了装点风景,以壮观瞻,栽它十株八株;他一次就栽了200多株。到春临大地,柑橘绽出嫩绿色的新叶,在骀荡东风中焕发出勃勃生机,荡漾出满城充盈的春色!
从诗题看,这么多柑橘树是栽种在柳州城的西北郊。这就耐人寻味了,在中唐时期,柳州固属蛮荒之域,可是诗人来到这里,毕竟领了一个刺史的头衔。作为地方行政长官,他的俸禄也是可以养家糊口的,他竟然种了那么多柑橘树,且听听他是怎么解释的——
“楚客”,当然是指楚国诗人屈原。诗人的意思显然是:读了屈原的《橘颂》,橘树那“秉德无私”的品质是足以自勉的,所以要像屈原那样特别喜欢它;决不是像三国时期丹阳太守李衡那样,做一个靠种树来牟取钱财的“利木奴”。这足以说明,诗人之所以栽种那么多柑橘,正是为了表明淡泊名利的高情逸致。
面对刚栽种的那些蓬勃向上的幼株,诗人不由顿生遐想:
是啊,到枝头喷雪、金橘飘香,还需要几多岁月呀?那时候,柑橘长大成林了,树树垂挂着繁星似的金黄色珠宝般果实,又是哪些人来采摘呢?我这个远谪的罪臣也该回京了吧?
想到这,诗人不由感慨万千:算了吧,何苦去想这些呢?既来之,则安之。如果真到柑橘成林还在柳州的话,那亲手栽培的柑橘,不是还可以滋养老夫吗?
从今天看,柑橘不但是一种甜美的水果,又是很有价值的经济作物,也适合广西气候。柳宗元把它引进柳州,这对改善柳州人民生活不无小补,对发展广西经济何尝不是一种贡献?至今广西蜜橘仍然是全国名产,柳宗元当年栽种的时候也许没有想到吧?1000多年后的广西人民还赖有余荫哩!
柳宗元虽然致力于政治革新,却并不是一个热衷功名利禄的人。他在被贬永州(今湖南省零陵县)期间,曾写过一首诗,塑造了一个寄情山水、独往独来的渔翁形象,来表现高雅恬淡的生活情趣,且读《渔翁》: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是月上柳梢头的时候了。渔翁把渔船停泊在西山脚下湘江边。天刚蒙蒙亮,他到西山上捡来几茎枯竹,再从江中舀来几瓢清水,准备烧火做饭了。这本来是生活中最常见的事。可是诗人却说是“汲清湘”“燃楚竹”(古代永州属楚国),一经调动传统文化的积淀,人们当然会想起行吟湘江之滨的楚国诗人屈原来。这位渔翁孤高绝俗,与世无争的品格和高蹈出世,自得其乐的情怀,不是活脱脱地呈现在读者眼前吗?
朝阳终于露出了笑脸,江上的烟雾也消散得干干净净,怎么“不见人”呢?这时候,耳畔忽然传来“欸乃”的橹桨声,原来这位渔翁已隐没到山水之间,出现在人们面前的只有青山绿水!你不觉得这山山水水绿得更可爱吗?
渔翁的一叶扁舟已驶入江心了,回头望望远处,那西山顶上飘浮着几片白云。云固然是“无心而出岫”,却仿佛是在一个劲地追逐着那在江心随波漂荡的小船,真个是别有一番情趣!
无疑,“渔翁”是诗人的自况。从这清寂自娱的“渔翁”形象中,我们不是可以窥见诗人淡泊自甘、清寂自处的高洁情怀吗?
为了表现这种高洁情怀,《江雪》是又一艺术见证: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首五言绝句,也是写于诗人被贬永州期间。
湘江之滨,飞舞着弥天大雪。绵延起伏的“千山”飞鸟无踪;纵横交错的“万径”,人踪绝迹。
在这雪舞冰封、天寒地冻的严寒天气里,在这“千山”“万径”的广阔背景中,一位披蓑戴笠的渔翁在湘江之滨孤独地垂钓!
无疑,这是一幅冰雪寒江渔翁独钓图。
诗人正是运用这种强烈的反差形成鲜明的对比,从而营构出巨大的艺术张力,留给读者驰骋想象的广阔空间——
是啊,在“千山”“万径”这么寥廓无垠的环境里,只有孤舟独钓,该是多么寂寞与孤独?他却超然物外,自得其乐;在这寒风凛冽、大雪飘飞的严酷天气里,只不过披蓑戴笠,该是多么酷冷奇寒!他却不避寒冷,处之泰然。这种自甘孤寂的清高,不为外物所动的孤傲,不正是诗人自我人格的形象化写真吗?
苏轼这样评价柳宗元的诗歌风格:“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东坡集后》卷二)做到“寄至味于淡泊”(《书黄子思诗集后》)。杨万里也赞美它,“句淡雅而味深长”(《诚斋诗话》)。他善于用疏淡简朴的形式来表达深刻丰富的内容;用凝练平实的语言来抒发炽热真诚的情感。柳宗元是一位值得称道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