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儿时曾读过一首民歌:
雁门关外野人家,早穿皮袄晚穿纱,抱着火炉吃西瓜。
我这个生长在温暖滋润的南方热土上的孩子,幼小的心灵里不得滋生出一种神奇的感觉,昼夜温差竟然这么大,难道雁门关外是一块魔幻般的土地?后来翻开边塞诗人岑参的诗卷,对他描画的异域风情更是心驰神往!
塞外的自然风光真是变幻万千——
八月,江南大地,岁序不过进入中秋。在沃野川原上,稻海铺金,更别说村头的丹桂馨香四溢;纵然是天公不作美,刮起大风来,充其量也不过是卷走浣花溪杜甫草堂上三重茅草。可是在塞外呢,却呈现出大雪弥天的严冬景象: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据王先谦说,塞外生长的白草,“冬枯而不萎,性至坚韧”。当呼啸的北风卷地而来的时候,连白草都折断了,那可真是摧枯拉朽、无坚不摧。有这么猛烈的北风助势,那沸沸扬扬的大雪,一簇簇、一团团,顷刻间,把北国大地打扮成粉妆玉琢的冰雪世界。诗人忽发奇想,这不犹如一夜春风,催得千树万树梨花竞相绽放,这是多么壮美的景观!
9月,正是重阳登高的季节。王维旅食京华,作为他乡游子,他可以想到山东兄弟遍插茱萸;陶彭泽解印归来,尽管田园将荒,还能欣赏三径犹存的丛丛金菊。塞外呢,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
你看吧,莽莽黄沙凌空直上,遮天蔽日,一派浑茫,让你什么也看不清楚,那凌厉怒吼的夜风把斗大的乱石吹得横冲直撞……比较起来,恐怕今天人们闻之色变的沙尘暴也是小巫见大巫吧。
塞外各地气候也冷热迥异——
轮台地区奇寒难耐: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角弓冻得比铁还硬,“一身能擘五雕弧”的将军使尽浑身力气也拉不开;铠甲冻得硬邦邦的,没有丁点儿弹性,镇边主将怎么也穿不上。放眼四望,茫茫戈壁上百丈冰凌,头顶上惨淡的愁云笼罩着,一望无涯的大漠被封冻得严严实实……
西头热海却灼热无比:
侧闻阴山胡儿语,西头热海水如煮。
蒸沙烁石燃虏云,沸浪炎波煎汉月……
(《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
据居住在塞外的人说,在西头热海这地方,湖水像是煮沸了一般,沙石都被蒸熟了,熔化了,天上云霞仿佛被烧红了,那沸腾的热浪,那灼热的波涛,使宇宙间俨然变成一座大熔炉。整个大地简直就是一座火焰山……
塞外的社会环境更是风云莫测——
塞外既地处祖国边陲,当然成了祖国门户。每当进入秋季,塞外草肥马壮。西北地区少数民族的军事首领,为了觊觎中原,常常寻衅滋事使狼烟顿起:
轮台城头夜吹角,轮台城北旄头落。
羽书昨夜过渠黎,单于已在金山西。
戍楼西望烟尘黑,汉兵屯在轮台北。
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
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
轮台(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库车县东边),唐时属北庭都护府。安西、北庭节度使封常清驻军在这里。
昨夜从渠黎(新疆轮台县东南)前线传来战报,金山(今阿尔泰山)西的胡兵大举入侵。西北边境燃起了烽火狼烟,轮台城头战斗的号角已经吹响,天亮的时候,主帅率领大军正浩浩荡荡地向西进发!
军旗猎猎,战鼓咚咚,士卒的呐喊声、马蹄的得得声……汇成一支雄壮的西征进行曲。浩大的声势,强劲的军威,使浩瀚的雪海为之汹涌,巍峨的阴山为之撼动!这样堂堂之阵、正正之旗,锋芒所向,强敌披靡,你说,何坚不摧、何攻不克呢?
一场激战打响了——
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
剑河风急雪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
敌兵集结众多,双边死亡惨重,天气严寒,激战艰苦……
三军将士捍卫祖国的忠诚,赢得诗人的由衷礼敬:
亚相勤王甘苦辛,誓将报主静边尘。
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
(《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封常清以节度使的身份兼任御史大夫,职位仅次于宰相。所以这里用“亚相”来尊称他。为了报效国家,不辞艰辛,亲历征战,顽敌必歼,寇氛必熄!古代英雄为国立功已是载之史册,今天三军将士为保卫祖国而英勇战斗,不是更会赢得人们的赞誉吗?
在边烽止熄、和平宁静的日子里,边塞地区的生活同样丰富多彩——
像内地一样也有送往迎来: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朋友要回京了,中军帐里正举行盛大的饯别宴会。急管繁弦,诸乐并作。固然渲染出宴会的热闹气氛;可是,无论是琵琶旧调,还是羌笛新声,尽管乐曲怎么变换,总淡化不了浓浓的离情别绪!
几番觥筹交错之后,朋友该踏上征程了。从轮台东门送君归去!纵然大雪满山,可还是挡不住关山归路!诗人久久地伫立遥望,在山回路转中渐渐淡化朋友远去的身影,只有皑皑白雪中留下淡淡的蹄痕,诗人不由得怅然若失!
为了交流民族间感情,常常相互娱乐:
军中置酒夜挝鼓,锦筵红烛月未午。
花门将军善胡歌,叶河藩王能汉语。
(《与独孤渐道别长句兼呈严八侍御》)
红烛高烧,鼓乐齐鸣。军营里正在举办一次规模隆重的民族联会晚宴。窗外,明月中天;室内,烛光如昼,联欢进入高潮。“花门将军”唱起了欢快的胡歌,“叶河藩王”也讲开了亲切的汉语,大家亲如兄弟,其乐融融……
在风刀霜剑的酷冷天气里,为了御寒,更是为了促进民族友谊,两军之间组织一场赛马活动:
九月天山风似刀,城南猎马缩寒毛。
将军纵博场场胜,赌得单于貂鼠袍。
(《赵将军歌》)
九月,已是深秋季节了,北风凌厉强劲,像刀子般锋利,连城南猎马也冻得寒毛紧缩,瑟瑟发抖,两军将领为了培养兄弟般民族感情,也为了展示各自的精神风采,他们共同组织一场赛马活动。
你看,赵将军骑艺精湛,身手矫健,他驰骋一匹骏马,似闪电,如流星,场场拔得头筹,赢得满场喝彩;连对方民族首领也钦佩得五体投地,有一次,还输了一件做工细腻、质地精美的貂鼠袍哩!
岑参的诗歌不但是反映塞外生活的百科全书,更是描画塞北自然风光和人文风尚的巨幅画卷。
岑参,祖籍江陵(今湖北省江陵县),因先世居南阳棘阳(今河南省新野县东北),所以世称河阳人。他的曾祖父、伯祖父、伯父都官至宰相,父亲也两任州刺史。无疑,他是一位出身于官宦世家的子弟,又是唐代著名诗人。照理说,纵然不是仆婢云从,也该是养尊处优吧,怎么会对地处绝域荒原的塞外生活这么熟悉呢?
原来岑参的人生旅途,并不是一帆风顺。他刚20岁的时候,到长安献书,想求取功名,却未能如愿。只得在长安、洛阳一带漫游了整整10年。到天宝三年(744),他已届而立之年,才考中第二名进士,授右内率府兵曹参军。官卑职小,怎能施展才华?到天宝八年(749),他离开长安,从军出塞,到了安西(今新疆库车)在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幕府中管理文书。2年后才回到长安。天宝十二年(754),他再度从军,任安西、北庭节度判官,跟随节度使封常清到北庭(今新疆吉木萨尔)。至德元年(756)升任伊西北庭度支副使。岑参两度出塞,在边塞生活了长达6年之久。
岑参曾写过这样的诗句:
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
(《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
他还说:
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
也知边塞苦,岂为妻子谋。
(《初过陇山途中呈守文判官》)
他早就抱着建功立业,以身许国的思想,不辞峻岭崇山,远涉沙碛,踏遍冰川雪海,大漠黄沙,在6年时间里,走遍塞外的山山水水……
塞外严酷恶劣的生存环境,磨砺了岑参强健挺拔的筋骨,铸就他豪迈坚强的意志,也造就了雄浑奇峭的诗风。无疑,岑参是盛唐时期边塞诗人的杰出代表,也是一条铁骨铮铮的硬汉子!
也许有人认为,岑参能在边塞生活这么久,他的性格一定是粗线条的,硬邦邦的,其实,他是一个情感极为细腻、内心极为丰富的人。
那还是天宝八年(749),岑参第一次出任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幕府书记。他刚刚告别在长安的家人,跃马踏上征途。几天后,就在通往西域的大路上,邂逅了一位回长安述职的使者。立马交谈之后,写了一首诗: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
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逢入京使》)
其实,岑参更是一个热爱生活、平易近人、诙谐善谑的人。请读这首诗:
老人七十仍沽酒,千壶百瓮花门口。
道傍榆荚仍似钱,摘来沽酒君肯否?
(《戏问花门酒家翁》)
凉州(今甘肃武威)“花门口”的酒家翁,名不见经传,位不隶公卿,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劳动者。他“70”高龄了,还要当垆卖酒,可见他身处社会最底层,生活是艰难的;诗人呢,这时候,正在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幕府任职,是官府中人。两人之间,无疑社会身份有关了巨大差异,在那等级森严、“礼不下庶人”的封建社会里,照理说两人的情感也隔着厚厚的障壁。可是,在这里,诗人不但用“君”来尊称他,还对他开起了玩笑:
老人家,那路边的榆荚不也称“榆钱”么?我把它摘下来买您的酒喝,您肯吗?
诗歌不但完全口语化,而且幽默风趣。开起玩笑来,亲亲热热,俨然一家人……
丰富的情感不但营构出多彩的人生,也酿造出洋溢的诗才,著名文艺评论家殷璠就赞扬他的诗“语奇体峻,意亦新远”(《唐诗纪事》)。是的,他的诗歌常常有新颖奇特的想象,请读这首诗:
洞房昨夜春风起,遥忆美人湘江水。
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
(《春梦》)
和煦的春风给深邃的“洞房”送进融融的暖意,万物从蛰伏中苏醒,春色恼人,怎不撩拨得你情思摇荡?怎奈相思的人儿却远在湘江之滨,相隔万里,相见何期?
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在朦胧的梦境中,“片时”之间,行遍江南的山山水水……
岑参描画客观事物也常常出人想象,他曾这样描画卫尚书的赤骠马:
骑将猎向南山口,城南狐兔不复有。
草头一点疾如飞,却使苍鹰翻向后……
(《赤骠马》)
谁不认为奔狐脱兔是猎物中的捷足?只要马蹄一至就一扫而空;谁不夸鸷鸟苍鹰健翮凌云?这匹马奔跑起来,它也远远地落到后面。卫尚书赤骠马这种风驰电掣的高速度,能不被誉为人间神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