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花落,本是世间最平常的事。慵懒地闭起眼似乎还能从“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的幽静中听到花瓣掉落的声音,美好而残忍。初唐时刘希夷吟了一首《代悲白头吟》,从此,落花与生命易逝、美人迟暮渐生关系,落花的飘零之感也在唐诗中不觉凄美了起来。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行逢落花常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为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刘希夷《代悲白头吟》节选
唐才子刘希夷,史书载“美姿容,好谈笑”,十九岁中进士,后适逢武后专政,英年早逝。自太宗后,唐王朝的历史是辛酸的。高宗懦弱,武后强悍,在文人看来,贞观之后的王朝似乎被大大戏弄了。刘希夷正是那时文人墨客的代表,悲叹世事。世间的一切变动总是很容易撼动文人敏感的心。
这年的刘希夷还是一个不知愁滋味的少年,感叹红颜易逝,青春易老,繁华易过。在他,把自己与落花作比,体认到“岁岁年年人不同”的哲思,落花逝去,还会再开;青春衰谢,再不回来。而“年年岁岁花相似”,体现的却是生命常在、生生不息的生命流程。这种向往无穷生命力的情思,把青春的伤感冲淡为一缕淡淡的感伤,一声轻轻的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奈何明年花开,又是另一番景象了吧。
这让人不得不想起曹雪芹笔下的“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许是曹雪芹珍爱刘希夷这绝世之作抑或是二人心照不宣的灵犀相通,纵然时光荏苒,有心者亦可以有此共同心境,写出如此动人的诗句。落花与韶光,同是死亡唇边的一滴眼泪。
命运之手如同魔术师的黑袍子,永远都不知他下面将会带来什么或带走什么。传说这首叹命运无常、人生易逝的诗,涉及一段与其内容惊人相似的命案。刘希夷的舅舅宋之问,为了这两句诗不惜与自己的外甥反目成仇,二十九岁的刘希夷因与宋之问争夺这首诗的著作权而死于非命。一个才子的一生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殒殁了,彼时的刘希夷又怎会想到笔下凋败零乱的落花竟是自己命运的无情谶语。
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付与断井颓垣。青春与生命如同凋落的春光一去不返,只能化作春泥滋养来年的春红,轻微的一叹似一汪对生命易逝的无奈和感伤的泪眼。从此,落花成了唐诗中最凄美最伤情的场景,连情诗王子李商隐也对落花的摇落飘忽之感心生怜爱。
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
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
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归。
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李商隐《落花》
一生都为一个“情”字画地为牢的李商隐,这一次因暮春时节园中的飞花而感伤,李商隐的落花与诗人的生命融合在一起。落花的飘飞和流连不止,是诗人对生命的执着与留恋;落花幻灭和飘落无迹,是诗人对生命归途的思考和哀叹。“芳心向春尽”,是落花的芳心,还是诗人的芳心?这是对生命无常的深刻体验。李商隐带着“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无限悲凉和感伤走到人生的迟暮之年,而越到人生的暮年,对生命的体验越深刻、悲凉,那是一种对生命大限到来的无可奈何的感伤。
感伤乃是对美好事物一去不返的留念和追想,骨子里是对美好事物的赞赏、眷恋,只是这种感情在自然界和人世间两个方面因其不可抗拒的规律而无力挽回,令人生起一种无奈的哀悯。多情的李商隐在看罢满园衰败的景象时,也只有沾衣拭泪,欷歔不已。
然而,自然的景象周而复始,诗人对花的理解也非一成不变,不论是刘希夷还是李商隐,抑或大唐的其他诗人们,用他们的眼睛看到了花之常态,却用心写出了动荡的灵魂。
春光冉冉归何处,更向花前把一杯。
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
严恽《落花》
共惜流年留不得,且环流水醉流杯。
无情红艳年年盛,不恨凋零却恨开。
杜牧《和严恽秀才落花》
唐代科举正月考试,二月放榜。春光虽好,奈何严恽屡试不第,是以问出花“为谁零落为谁开”一句。“零落”所代表的失意与“花开”所代表的得意恰成鲜明对比,诗人的苦涩溢于言表。而杜牧的诗感情色彩更为强烈,“不恨凋零却恨开”,人生的得意与失意各有体味,纵然是得以中举,又何尝就可以宏图大展呢?“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龚自珍的《己亥杂诗》的落花绝唱恐怕与严恽和杜牧堪称知音了吧。
偏爱花的诗人实在太多,“诗圣”杜甫喜爱在江畔独步寻花,“不是爱花即欲死,只恐花尽老相催”,是他对自己心境的解释;“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与当年名满京城的音乐家在江南落花中黯然相逢的场面,暗示着对于繁华盛世一去不返的深沉慨叹。“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像是一个信号,不仅暗示唐朝盛世的衰落,也标志着中国诗人的情绪由高昂转向黯然。杜牧眼中的落花也是触目惊心:“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飘摇欲坠的花朵竟也似那高楼上为情所困的觅死之人。落花与“安史之乱”后的大唐命运堪比,前途渺茫,诗人的心境也在这风雨飘摇中动荡不安。是不是因为背负了太多的意义,每一朵花坠得才那么沉重!
在诗人笔下,花似美人、似生命、似时代,美好却脆弱易逝。命悬一线的大唐命运,有如枯茎上的花朵,摇摇欲坠,而更多的生命在这个时代无法保全。大唐的晚风吹痛了每一个嗟叹生命的人,刘希夷也好,李商隐也罢,都在岁岁年年的落花中成了诗中地久天长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