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诗人的风流,一半给了酒,一半给了女人。要么醉泡在酒坛中酣梦不醒,要么沉睡于温软耳语中死也风流。细数大唐三百年,一面心怀天下登临吊古,一面纸醉金迷、酒色不离的诗人,当数晚唐杜牧。
三百年萧瑟风雨浸泡着晚唐衰颓的根基,伤感侵袭着所有诗人敏感的心。才俊志远的杜牧也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仕宦不遇和沉沦人生的尴尬夹缝中,他不愿就此沉醉但总要为心中的末世哀感找寻一个出口,来对抗命运的嘲弄。才子果然是才子,一不留神就创造了一个意蕴优美的词——豆蔻年华,为其后的诗工词匠添了一块清冽的瓦。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杜牧《赠别二首》
回望十里扬州路,再相逢,仍旧莺歌燕舞。
中了进士不久,杜牧离开了污浊压抑的京城,入幕宣州和扬州。流连扬州的十年,可能是杜牧人生中最快乐的十年。因为在这里,他找到了暂时拯救灵魂的良药。十年里,他扎进烟雨红颜不问世事,不为拥枕风花雪月,只为怜惜那命比纸薄的娉婷少女,怜惜与他相似的脆弱心灵。
仅仅是一位地位卑微不知名的歌妓,杜牧就倾情奉上诗作与真情。不着一个“花”字、一个“美”字,却将心中的倾慕之心表现得淋漓尽致。诗人阅遍“十里扬州路”,都觉不如这豆蔻年华的少女;又以“无情”写多情,以蜡烛燃尽滴落蜡泪,比喻伤心女子“替人垂泪”,爱怜之心流露无疑,尽显诗人风流。
那个年代女子的命运,一出生就已经被决定,言笑、寝食、婚恋都不自由。杜牧从她们身上找到了相似的命运,对她们的痛苦和多愁善感感同身受。
这世间有多少情感无处皈依,只能将其安放他所,聊以安慰。弹一曲婉转的《六幺》当作背景,杜牧将这无限好的江南风光、这没有归属的情感,化作诗情寄托在纸墨里,寄托在明眸皓齿的女子身上,借以安抚他徘徊的灵魂。
索性就继续沉醉下去,风流到底,阅过人间几多情,也不枉此生来过一遭。
那还是在宣州幕下任书记时的事。一日,杜牧到湖州游玩,湖州刺史崔君素知杜牧诗名,盛情款待。唤来当地名妓举行赛船水戏,当时的盛况可谓万人空巷。春色满园,却没有一人能打动杜牧的心。后来,他遇到一老妪带来的十几岁小姑娘,自认为眼光独特的杜牧认定她将来必成美人,于是与其订下十年的约定,送上聘礼十年后前来迎娶。如十年不来,姑娘自可另嫁。待到杜牧当了湖州刺史前来寻找当时少女时,已时过十四年。少女早已嫁作人妇,成为人母。失约又失恋的杜牧只能叹命无常,作诗云:
自是寻春去校迟,不须惆怅怨芳时。
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
《叹花》
曾见过含苞待放的芳菲,再寻芳踪时已太晚。风吹花落满地凋零,繁花不再却硕果累累,故全诗不见一个“叹”字,却题为“叹花”。但诗人把全部的悲叹都蕴含在面对“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的遗憾中,惆怅不已。花如此,人亦如此。无论对人对己,机缘都转瞬即逝,不禁让人惋惜。
故事只能是故事,当故事成了过去,心里烙下的痕迹却天长地久。
官场上很多失意的文人,都喜欢去女子身上寻找理想。且不说“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白衣卿相柳永,连雄姿英发的辛弃疾在功业不就时也“红巾翠袖,揾英雄泪”。世再无知己,苍凉至极,所以他们只有将目光投向绿意葱茏的远方。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遣怀》
前尘恍然如梦,酩酊或伶仃,只为赢不到生前身后名。
会昌二年,杜牧忆起昔日扬州生活:春意无限,酒色人生,遮掩了多少江南的落拓!细细玩味却是落魄潦倒的酸楚:载酒江南,沉醉细腰,这样的风流,后人只能凭着历史的线索去慢慢揣度。“青楼薄幸”也好,名动天下也好,为的都是一个“名”。“赢得”与不得,自嘲与辛酸化为一声叹息,永远地留在了唐诗中。
中年的杜牧,回忆起那些轻狂往事,一件件仍清晰如昨,可见他的心一直没有解脱。失意之余只好又将女子当成最后一根稻草,正如他在《杜秋娘诗》中写道:“女子固不定,士林亦难期。”女子与士林,纵使真的那般相似,又有几人能身在其中而游刃有余。
与其说女人或酒是诗人们沉醉的温柔乡,倒不如说是古往今来落拓文人的一个歇脚的驿站。没有到过的人对他充满了幻想,而离开的人又在梦与现实的挣扎中脚步踉跄。
驳杂的诗句记下了一个难以解读的杜牧,比如他的风流之余的沉沦究竟是什么,是风流个性的张扬,是夹缝中的自我拯救,还是温软人生的流连?大概没有几个人真正读得懂。
杜牧本身就是一首诗,如同依然在淅淅沥沥的春雨中沉默的扬州,沧桑而绰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