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高远眺似乎是古人的一种情怀。“目之所及,心之所致”,沧海桑田的变迁,万里河山的壮美,人与自然的交融,身世之感、家国之叹、兴衰之变,都能令诗人荡气回肠,感慨无限。而曹操的《观沧海》,似乎也开创了登高的传统。“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一代枭雄将胸襟的伟岸、志向的高远、恢宏的气度都容纳在波澜壮阔的沧海之中,洗去了秋天的萧瑟,代之以苍茫和沉郁。此时的“登高”,已经不仅是一种行动,还是一种态度、姿势和情怀。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当陈子昂登上幽州台,他的目光便穿过历史的隧道,直抵燕国。当年燕昭王筑黄金台招才纳贤,令天下臣服。而今,陈子昂孤独地立在台上,却再也看不到贤王。回首前尘,张望身后,再也没有一位那样贤明的君王来效仿此法了。天悠悠之高远,地悠悠之壮阔,与漫长的历史长河比起来,“我”是多么微不足道。人生无奈、独自哀伤,“我”只能在此怀古伤今,暗自垂泪!听起来,陈子昂应该是孤独的,千百年的寂寥都在他的笔下荡漾,但实际上,陈子昂的“怆然泣下”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忧伤,反而给人以苍茫天地、建功立业的豪情。
《美的历程》中这样评价此诗:“陈子昂写这首诗的时候是满腹牢骚,一腔愤慨的,但它所表达的却是开创者的高蹈胸怀,一种积极进取,得风气先的伟大孤独感。它豪壮而并不悲痛。”陈子昂生活在初唐时期,天下初定,万事更新,一切都处在激烈的变化中,含着历史层层断裂的悲痛,也有着对新生的渴望与追逐。所以,他没有辛弃疾那种“儒冠误身,英雄无路”的叹息,也没有张孝祥那种“匣剑空蠹,一事无成”的愁苦。相反,在他的诗中,始终贯穿着报国的激情。所以,即便悲伤、孤独,也都显示出格局的大气与开放。这不仅是陈子昂的特色,似乎也是许多唐代诗人登高时的感触。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王之涣《登鹳雀楼》
这首诗的大意是:傍晚的夕阳依偎着西山,已经沉沉落下,滔滔黄河也汹涌着奔入海洋。如果想把千里山河的美景更好地纳入眼中,那就要登上更高一层楼,才能够看到。此诗历来被认为是“登高”诗中的绝唱,更有评论说堪称“独步千古”。王之涣为后世留下的诗篇并不多,但仅此一首,就足以令他千古留名。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想要看到更远的地方,就必须登到更高处;也唯有登高,才能望远,看到更辽阔的景色。这是观赏风光的道理,也是人生意境的哲思。王安石有诗云,“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当胸怀和气度都达到一定的境界,才会有高远的目光。“站得高,看得远”也正是这个道理。而古人登高,不仅登山,也登楼、登台,一切可以令自己目光更开阔、胸襟更豁达的地方,都要去攀登。这似乎是登高的魅力,也是诗人们积极奋进的一种情怀。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李白《登金陵凤凰台》
李白生活在盛唐时期,安天下、济苍生始终是他的人生理想。当他登上金陵凤凰台,登高怀古、感时伤世的情绪便油然而生。凤凰台上的凤凰已经飞走了,只有空空的凤凰台看着江水东流。当年华丽的吴国宫殿,连同它的花草,一并被埋在幽静荒僻的小路上。而晋代的达官显贵也已经没入黄土,化为一座座坟丘。远处的三山若隐若现地耸立在青天之外,白鹭洲将长江分割成两道。天上的浮云随风荡漾有时会遮住太阳,而望不到长安就会令“我”感到忧愁。对浮云蔽日的焦虑,正是对帝王的忠心;而对国都长安的担忧,也是对国家前途的思考。李白一生仗剑天涯,寄情山水,浪漫豪放,仿佛什么事都不会放在心上。但这首凤凰台上的感慨似乎印证了李白志在报国的豪情。
无论是陈子昂的悲怆,还是李白的豪情,唐人登高怀古的时候,似乎都有一种辽远的胸怀、高远的目光。他们不拘于一台、一楼、一山的景物,而是将深刻的历史感、悲壮的现实感都融会在景物里,贯穿在诗篇中。唐代辽阔的疆域,给诗人们放眼山河留下了巨大的空间;而唐代风气的大气、刚健和明朗,也令诗人们壮志在胸,意气风发。登高,已经不单纯是一种写诗作赋的乐事,更升华成一种思想的萃取和提炼,一次精神和情操的攀越。
西上太白峰,夕阳穷登攀。
太白与我语,为我开天关。
愿乘泠风去,直出浮云间。
举手可近月,前行若无山。
一别武功去,何时复见还。
李白《登太白峰》
李白本字太白,此番又费力攀登,终于登顶太白峰,又听太白金星对他说话,为他打开通天的途径。这一连串瑰丽的想象,似乎正是李白抑郁不得志的一种抒怀。伸手便可以触到月亮,但似乎再往前走便没有山了。林则徐说:“海到天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但是,李白似乎已经登到了峰顶,仿佛体会了“峰顶绝顶,两首空空”的伤感。可即便如此,李白似乎也并不死心,回望武功山,不知道这一别,何年何月才能再回来!一种失望、落寞与惆怅,徒然涌上心头。这种出入翰林中微妙、复杂而又矛盾的心态,实在耐人寻味。
其实,许多唐代诗人都和李白、陈子昂相似:一面抱怨世风日下,一面却对政治的清明、国运的亨通寄予深切的希望。因此,他们笔下的时代悲歌,常常没有愁苦与绝望,反而是对建功立业的渴望。生于盛唐,历史的好戏刚刚开场,登高远望的诗人们,除了感慨时代沧桑,更多的还是内心不断涌起的对未来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