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人的生活非常有趣,不管什么事,都要有个等级,也就是所谓的规范。三纲五常,天地人伦,衣食住行,都要有秩序和等级。比如,从古代墙瓦的颜色就可以看出地位的高下,灰墙灰瓦多为普通百姓的住宅,而红墙金瓦却是皇权的最高象征;甚至连宅门上的门钉多少,都是区分王侯将相等级的一个标志。最有意思的是,不但平常生活有各种规定,连本来应该秘而不宣的隐居都能分出不同的层次。
“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这是传统文人对隐居的定义,也是他们对生活的理想。“看破红尘惊破胆,吃尽人情寒透心。”能够超脱红尘羁绊,忘怀得失,淡看花开花落,笑对云卷云舒,的确需要心灵的清修。而如何修炼正是对隐者的区分。有才能的人参透红尘,远离人群,在深山野林间躲避尘世的烦恼,但这只是小隐;更厉害的是中隐之人,他们不单纯依赖世外桃花源的宁静,而是选择在鱼龙混杂的市井之地修炼。世事繁华,唯我清静无为,这才是中隐的境界;最厉害的要数大隐。大隐就要隐在热闹喧哗、卧虎藏龙的朝廷,一腔救国救民的情怀,却丝毫不为名利所动,权倾朝野同样泰然处之。这才是真的隐士,在古人看来,唯有胸怀天下又虚怀若谷的人,才是隐者中顶尖的人物。
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
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
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
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
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
白居易《中隐》节选
白居易说大隐在朝堂,小隐在山林。可是尘外寂寞又荒凉,朝廷又过分喧嚣,不如就在做官中隐居,差不多有个三品的闲职,不闲不忙、优雅从容。能够在富贵荣华和疲于奔命中找到一种惬意,在大小隐逸的夹缝间找到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与所在,才是中隐的至高境界。
本来,隐居应该是很低调的一件事,应该如北宋林逋一样,梅妻鹤子,从此不再踏入仕途半步。但唐朝的隐居似乎与其他朝代不同。首先是隐居的目的不纯,唐代人隐居并不是为了像陶渊明那样从此摆脱功名利禄的烦恼。相反,隐居常常是通往仕途的捷径。唐代卢藏在终南山隐居,结果人们都口耳相传,说终南山住着一个很厉害的人。于是,名声越来越响,后来被皇上知道了,就召进宫里做官去了。也由此流传下一个成语“终南捷径”。但实际上,假如真的想隐居的话,不管是朝廷许给什么样的官职,都会拒绝的。而朝廷一请便出山者,很明显并不是真正喜欢隐居的人。也因为这并不纯正的目的,唐代诗人隐居的另一特征就浮现出来了,简而言之,就是两个字:高调。
莫砺锋曾对此有过精彩的论述,他说:“李白一生隐居过很多山,足迹遍布东南西北。陕西的终南山,河南的嵩山,山东的徂徕山,江西的庐山都曾是李白隐居的地方。隐居本来是件安安静静修炼身心的事情,为什么要天南地北地来回折腾呢?因为他的目的并不在于隐居,而是在于隐居背后带来的关注。”
所以,李白在每个地方隐居的时间都很短,隐了一阵马上换到另一座山,大有“唯恐天下不知”的感觉。等到玄宗终于下诏请他入京为官的时候,他立刻放弃了隐居生活,兴高采烈地跑去当官了,而且还写了一首很昂扬的诗。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
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
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李白《南陵别儿童入京》
写作此诗的时候,李白已经四十二岁,但是以他的率真,丝毫没有“人到中年万事休”的伤感,反而因为即将入京而变得异常兴奋。烹鸡、酌酒,儿女欢笑,高歌痛饮,扬鞭策马,还怕自己到得不够早。然后想起了朱买臣不得志的时候,他的老婆因嫌弃他贫贱,弃他而去。结果后来汉武帝赏识朱买臣,封他做了会稽太守。言外之意,那些曾经轻视李白的人都和会稽愚妇一样。没想到吧,李白我今天也要辞别家乡入长安了。
最后两句写得尤其酣畅淋漓,多少踌躇满志的人听后都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这似乎是李白一生最喜悦的时刻,豪情万丈,志得意满又溢于言表!他终于可以结束天南地北的隐居生活,去实现自己的抱负了。虽然后来的经历证明了此时的李白高兴得太早,玄宗召他入京并不是要委以重任。李白,在当年不过是太平盛世的一个点缀。但如果从白居易《中隐》的角度看,李白的出仕还是不错的结局;既落得清闲自在,又可以游刃于官与野之间,实在是隐居中成功的典型。
不管结局怎样,李白的高调隐居和卢藏一样,都吸引了皇帝的注意,是一次成功的自我炒作行为。虽然历史上隐居的文人很多,自魏晋以来,就有许多文人前仆后继地走在归园田居的路上。参透了人间烦恼,看透了世间悲凉,能够了生死,跳出红尘,的确是一桩幸事。但这其中,避战乱,躲暴政,又何尝不是另有苦衷。
而李白、卢藏等人,生于太平盛世,在整个知识分子阶层,都摩拳擦掌想要做一番大事业的时候,他们却偏偏跑去隐居,他们的独辟蹊径和标新立异,不过是想实现自己的抱负。他们甚至没有考虑过,假如皇帝永远注意不到他们,自己的隐居岂不是自毁前程!历史上,恐怕只有盛唐诗人,才能对生活抱着如此天真而又浪漫的幻想。